郑熙亭文存之七十篇: 苏轼传 第一章 之“伯乐”欧阳修

  

郑熙亭文存之七十篇:

苏轼传

郑熙亭

第一章   读书做官

二 “伯乐”欧阳修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三月,苏洵、苏轼、苏辙进京应试。程氏夫人强打着精神,送他父子三人上路。他们先到成都辞过张方平,然后经阆中出斜谷,赴岐下,山行一个多月,三匹马累死了两匹,剩下一匹驮了行李,步行赶路,旅途劳苦,自不必说。一路上子由自是寡言,子瞻说说笑笑,明允神情漠然,而内心痛苦。家中抛下一个病人、两房新妇,一颗心扯作两半。这日天晚行至凤翔府(今陕西省凤翔县),已是筋疲力尽,传舍房屋破旧不堪,胡乱歇息一夜。四千里行程,才走了一半,大暑之前要赶到京师。翌日买了两头关中驴,骑了继续赶路,四月末来到洛阳。
洛阳在当时叫作西京,与此相对应,汴京开封叫作东京,还有黄河北的大名府叫作北京,而宋城应天府(商丘)叫作南京。这四京之称不知是何道理。苏洵道:“洛阳居天下之中,九朝故地。太祖当年立为西京,设置留守,当然是居安思危,从防御着想。当年范龙图有言,一旦天下有难,则守洛阳,山河表里之宅,以保中原。”父子三人一行说着,从西明门入城。隋唐宫殿,经战火焚烧,十不存一。但皇都规模尚在,公卿名园大第毗连,仍为天下第一。此时牡丹盛开,市肆喧哗,满城仕女,争赏花会。苏洵回顾 二子道:“逗留一日若何?”子由看了一眼兄长,子瞻说:“还是赶路要紧。”苏洵轻轻打着毛驴,垂首经过昔时御路,出了建春门,过了七里桥, 回望古都,心下暗自说道:“总有一天,要重返洛阳。”
五月末,正当汴京初夏风光,既无春日薄寒,又无夏日炎热,苏氏父子一到新郑门外,便长长吐了一口气,京都到了。20年来,一如旧观。苏洵引二子住进了当年曾住过多时的兴国寺浴室院,草草安顿下来,头等大事就是拜见翰林学士欧阳修。
第一天打听好府第所在,第二天装束停当,登门拜谒,先把张方平的书信和苏洵名帖投递了,等候召见。苏洵平生清贫自守, 无求于人,今日为了儿子的功名和一肚子怨气,抛家舍业跋山涉水,摧眉折 腰,来叩高门。惟到此时,方觉布衣之尊的可贵和可惜。幸喜欧阳修与一 般达官贵人不同,稍候片刻,便有从人出迎,把他们父子引至花厅相见。欧阳修穿常服,戴幞头,极其平易、热诚,见苏氏兄弟一表人材,谈吐清 爽,便生爱慕之心。说起李杜诗义,韩柳文章,甚是投缘。因初次见面,不宜久待,苏洵起身告辞。临行把自己所著书22篇,呈给欧阳修道:“洵年近五十,无意功名,谨请明公指教。”回到下处,子由开口道:“这大学士, 活像一个人。”子瞻道:“你说是眉山老道张易简?”子由笑道:“固然不 当,但活像。”苏洵道:“欧阳公当世大贤,易简如何比得?”其实欧阳修若在一旁听到他父子的议论,一定极其高兴。眼前欧阳修固然尊贵,但其身世也坎坷得很呢!惟其如此,才有那一般大臣难得有的那种好处,他深知平民之子成才不易,出头更难,故而力之所能,助人为乐,奖励后进,惟恐不及。从此,父子三人放了心,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温习经史,试答策问,准备八月的初试。
不料从六月中旬下起大雨,持续一个多月,直下得蔡河决口,满城是 水。三年后苏轼南行大江,仍然没有忘记当时的情形,搦(nuò)笔写道:
“忽忆丙申年,京邑大雨滂。蔡河中夜决,横浸国南方。车马无复见,纷纷操桴郎。新秋忽已晴,九陌尚汪洋。龙津观夜市,灯火亦煌煌。新月皎如 画,疏星弄寒芒。不知京国喧,谓是江湖乡。”大雨过后,父子三人常到城内城外探看水灾情形,这才看清楚,原来汴京是一座“夹篓城”。城池不圆不方,内外三套城墙。中间靠北是皇城,周不过五里。皇城外是内城,四面十门。外城高四丈,四面十二门,护城河深一两丈,宽数十丈。两岸杨柳垂青,但不准闲人来往。横贯城中河流四条,自南而北蔡河、汴河、五丈河、 金水河。最著名的是汴河,自西而东,“横亘国中,首承大河,漕引江湖, 利尽南海”。因而,隋唐称开封作汴州,有宋以来通称汴京。子由见这汴京城门,只有正门通达御路,其他各门都是三层,屈曲开门,觉得甚是新奇, 说道:“想不到,京城却是这般古怪。”苏洵道:“开封处在四战之地,无险可凭,当初太祖筑城,即为备战。听说是宰相赵普按洛阳规模画了图样。太祖看了很生气。对他说,这里与洛阳不同,形势涣散,打起仗来难以防守,你的设计,美则美矣,敌兵攻城又将奈何?于是自己动笔,在整幅大纸上画一个大圈,就是现在的外城。城基和墙垣用土,都是从百里之外的虎牢 关运来,至今坚如铁石,火炮也奈何不得。”子瞻叹道:“大凡开国之主, 都是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后世子孙能及其万一也不至衰亡了。”苏洵感叹道:“这话不差,但在京师是万万说不得的,尔等可要记住了。”
八月的初试还算得意。兄弟二人皆有喜色。苏洵却忧心惴惴地说:“省试、殿试两大关未过,与天下举子争衡,大意不得呢!”此时临近大举,汴京街市热闹非凡,有开”私试”的,有卖“考卷”的,真真假假,把举子们弄得晕头转向。特别是那些豪门子弟,有几个是安分的?中与不中抛在脑后,先玩个痛快要紧。青楼瓦舍一条街,红灯泛彩,竹丝牙板之声通宵不绝。宋代开国以来取消了“宵禁”,汴京夜市天下闻名。每隔三年一试的 “大比”,街市最是繁华,正是瓦舍走红运的年月。子瞻和子由身居闹市, 心地安静,百遍之书再读,抓紧临阵前的准备。
嘉祐二年(1057)二月,仁宗皇帝降诏命翰林学士欧阳修知礼部贡举。这对天下举子来说,不啻是一道福音。
欧阳修字永叔,江西卢陵人。初唐名臣大书法家欧阳询的后裔。他的 父亲欧阳观只做过州郡的判官,为人善良方正,廉洁自持,不喜逢迎,进士 出身,一生未有升迁,死时欧阳修方四岁,家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依托其叔父过活。其母郑氏夫人性情刚烈,教子极严,折芦为笔,以沙作纸,教欧阳修习字。欧阳修自幼颇具家风。当时“文章体裁,犹仍五季余习”,文风尚浮华,偶俪之文盛行,欧阳修崇尚韩愈,善为古文,作得一手好文章, 但与“时文”相悖,17岁、21岁两次赴考皆落榜。天圣八年(1030)第三次赴考,时24岁,适逢大诗人晏殊知贡举,欧阳修两榜皆中,省试名列第一, 殿试中甲科第14名。他切身体会到,这种科举文体,伤透天下士子之心,朝廷郑重其事行考试大典,结果是选得华而不实之徒入朝堂,拒真才实学之士于草野。欧阳修走上仕途13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参知政事范仲淹“条陈十 事”,经仁宗皇帝颁行天下,是为“庆历新政”。其中“精贡举”一条, 最合天意人心:科考罢帖经墨义,三场先策、次论、次诗赋,罢黜声病偶切之文。后来朝廷朋党之争迭起,范仲淹被罢黜,“新政”夭折,庆历五年三 月,诏“科举旧条,一切如故”,“时文”复又泛滥。
如今的宋仁宗已经作了36年太平天子,都有些厌倦了,常常病卧后宫不上朝,完全没有庆历新政时代的朝气了。国家积贫积弱,陷于疲惫。士大夫则歌舞升平,追求享乐。当年曾被革除的“声病偶切”之文,一变而为“太学体”,复活起来,文人普遍醉心于弄花草缀风月,粉饰太平、浮靡之风笼罩文坛。欧阳修久历四方,深知文风之于国家,关乎风化,而风化厚薄,见乎文章。于是常以文章议论当世事,效法韩愈,倡导古文运动,更与梅尧臣 等为友,以“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冠天下”。今日受命知贡举,更是天赐良机,他决计从革新科举文体始,开一代文风。同考官还有韩绛、范镇、王 珪和梅尧臣,都是一时的名臣,欧阳修先和他们商量了一个取舍标准,凡是 “险怪奇涩之文”一概不取。王珪捡出一份答卷,多有怪险之言,比如“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云云。欧阳修提笔批道:“秀才刺,试官刷”,自首至尾,朱笔涂抹,大书一个谬字,榜于考试院。有了这一个“铁手腕”, 自然是手到病除,打破“太学体”这个枷锁,让一代人才脱颖而出。
从科举制度的整个历史来看,宋代要算是它的最佳时期。既不像隋唐那么新鲜热闹,也不像明清那么僵死腐败。据宋史选举制记载,自赵宋立国, 倡导“文治天下”,政治比较开明,更多的注意网罗人才,以抵制原后周贵族官僚势力,从而对科举制度不断地进行改革和创新,开“殿试”,立“制 科”,“取士不问家世”。为了革除隋唐以来的积弊,还建立了许多规章制度,比如“间隔就坐”、“监门”搜身、“锁院”、糊名、誊录等,被称为“条式具备,可守而行,至公无私”。这一次欧阳修革新文体,冲破四六骈文对人的思想的束缚,给科举制度增加了生机和朝气,更便于朝廷“择优录取”而得到真正的人才。
时逢遇合,苏轼、苏辙比他们的父亲运气好,三场下来,兄弟二人双中高第。苏轼的答卷《刑赏忠厚之至论》,经过糊名和誊录,既不知姓名又不见笔迹。先是梅尧臣看了,“以为似孟子”,文中引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yòu)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其事不见所据,欧阳修读罢也记不起出处,遂问梅尧臣:“此出何书?”尧臣说,何必出处,但见情理即可。欧阳修道:“‘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刑赏务须忠厚,罪疑唯轻, 功疑唯重,言简意赅,说理至尽,读此文不觉汗出,老夫当放此子出一头地。”于是取为第二名。金殿唱名,方才知道这篇答卷的作者是苏轼。等到苏轼谒见拜谢,欧阳修问皋陶之言见于何书?苏轼说:“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阳修翻阅找不见,再次询问。苏轼道:“曹操灭袁绍,以袁谭妻甄氏赐曹丕,孔融讽谏曹操:昔日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问见于何 书?孔融说:‘以今日之事度之,意其如此。’尧和皋陶之言,我也是‘意 其如此’。”欧阳修大笑道:“好,非常之好,天下文章惟情理至上,难得你善读书、善用书,拔根取要,入理出神,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30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欧阳子也。”
自古以来“士无贤愚,唯其所遇”,苏轼对此是最清楚不过的。他上 书欧阳修说:“轼长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若非遇到 “执事欲抑浮剽之文”,必定难以考取。他把这次成功看成是人之幸遇。放榜之日,西蜀二苏、关中三杰(程颢、张载、朱光庭)、江南曾氏兄弟(曾 巩、曾布),连袂登科,“衣冠以为盛事”。史载此次金榜题名共计388人, 人称“一榜网尽天下人才”。当主考官欧阳修仪仗通过之时,众人欢呼雀跃。而士人刘几,因答卷被榜于试院示众,愤愤不已,纠集一群落榜举子, 竟然拦住欧阳修马头,喧哗起哄,群嘲聚骂,经执事驱散,欧阳修则不以为意。苏轼对欧阳修为人处事、胸怀气魄、道德文章佩服得五体投地,作书向欧阳修致谢,对他此次革新文风评价甚高。他写道:“轼窃以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风衰落,风欲靡靡,日以涂地。”朝廷对此颇感忧虑,久欲正本清源,曾经明诏天下,“罢去浮巧轻媚丛错彩绣之文”,提倡传统的两汉文风,推进中唐以来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而士大夫不懂得此事对造就人才的重要,各行其是,结果成效甚微,惟有欧阳公以大无畏之精 神,“恭承王命,亲执文柄”,毅然决然地行动了起来,终于取得了巨大的 成功。
正当苏轼兄弟春风得意之时,突然噩耗传来,他们的母亲病故。于是 未及授官,父子三人仓惶出京,回蜀奔丧。正值盛夏暑天,天气炎热,途中辛苦,自不必说,回到眉山,已是心力交瘁。苏氏父子在外一年多的时间, 家中只靠王弗和子由之妻史氏。婆母一死,两个少年新妇不知所措,以致屋庐倒坏,篱落破漏。48岁的苏洵,回到家来,满目凄凉。归来空堂,哭不见人,切肤之痛,悔恨交加,终于病倒。从此,子瞻、子由守丧在家。苏洵也谢绝过从,杜门不出。他在心情平静下来之后,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言词恳切,悲痛莫名,信中提到:“自蜀至秦,山行一月,自秦至京师,又沙行数千里,非有名利之所驱,与凡事之不得已者,孰为来哉?洵老矣,恐不能复出。”欧阳修看后对苏洵极其同情,不忍让他就此潦倒,便向仁宗皇帝上了一道《荐布衣苏洵状》:
伏见眉州布衣苏洵,履行淳固,性识明达,亦尝一举有司, 不中,遂退而力学。其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书》、《衡论》、《机策》二十篇,辞辩宏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 为乡间所称,而守道安贫,不营仕进,苟无荐引,则遂弃于圣时。其所撰书二十篇,臣谨随状上进。伏望圣慈下两制看详,如有可 采,乞赐甄录。
仁宗把欧阳修荐书批复宰相审议。到嘉祐三年(1058)五月,眉州收到“中书札子”,召苏洵赴京“试策论舍人院”,这种特殊“恩命”对天下 士人来说,千载难遇,求之不得。但苏洵早已绝意于仕途,不想作官,他的强颜奔走只是为了给儿子谋出身。此时二子已经同榜及第,他的心愿已了。程氏卒亡,未及诀别,使他追悔莫及,决意老死林下,安葬程氏于祖茔“老翁泉”旁,“凿为二室,期与子同”。他不予奉召,写了一道以病辞试的呈文。本来可以写给中书,但他要借此上书言事,乃越次直达仁宗皇帝,就当时国策朝政,提出了十条意见,既表明其“忧国之心,效其所见”,又以自 己的真知酌见证明欧阳修所荐不虚。可能是这一道《上皇帝书》受到了赏识,嘉祐四年(1059)六月,朝廷再次召苏洵赴阙。这时二子守孝已满,将授官赴任;子瞻媳妇王弗生下一子,苏家有了长孙又是一喜。富贵在望,前程似锦,诱使苏洵终于改变初衷,抛下故里,举家东行。保姆杨氏是程夫人从娘家陪嫁来的,留下来和使女阿蛮一同守户。又嘱咐侄儿子明、子安照管家园和坟茔。安排已毕,便于嘉祐四年(1059)十月,从水路进京。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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