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的开口音
来源:程疯子的博客
稍对京剧历史有一点了解的人,对齐如山先生都不陌生。他即是一个严肃的文人,还是一个戏剧理论家,梅党的核心成员,多年充当梅兰芳先生的编剧。梅先生的新剧大多出自他的手笔,1916年以后的二十多年来,他与李世戡等为梅兰芳编排了时装戏《一缕麻》(为梅编写的第一出戏)、古装戏《黛玉葬花》(梅演出的第一出红楼戏)、《嫦娥奔月》、《千金一笑》、《廉锦枫》、《生死恨》、《俊袭人》、《凤还巢》(根据清代传奇编写)等剧。齐先生为梅先生编创的时装、古装戏及改编的传统戏有二十余出
但齐如山先生对京剧的贡献却不仅于此。生于1875年的他,青年时代经历了京剧历史上最辉煌的鼎盛时
他曾写过一篇系列性文章《谈四角》。这四角分别是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楼、余叔岩。有意思的是,他在谈陈德霖的文章中提到了京剧青衣的发展历史,在把陈老夫子定位为一个划时代角色的同时,还以“张开嘴”与“张不开嘴”为标准评价了从胡喜禄时代直到民国期间走红的大部分青衣演员的演唱特征。
所谓“张开嘴”就是发花辙与怀来辙等开口音唱得响堂且好听,反之“张不开嘴”就是这些音唱不好,甚至唱不出来。他说,早先的演员都是有昆曲打的底子的,昆曲的字非常讲究,多数开口音都加了“I”“U”等介音,比如,“战”读“ZHUAN”,“半”读“BUAN”。移到皮黄中来,还是延续昆曲的唱念之法,大家都把“张不开嘴”当作标准与规矩,假使“张开了”,老资格的顾曲家还要批评你“嘴太敞”,认为没昆曲底子,实在不能算一个好演员。(王梅二人年轻的时候都被批评过“嘴太敞”)
梆子戏盛行的年代,“张开嘴”有了市场,因为梆子戏专讲“开口音”,大家听惯了梆子戏,听着昆曲的唱念反倒觉着别扭。于是,皮黄戏也慢慢儿要求“张开嘴”了。为什么说陈老夫子是划时代的角色呢?因为在他之前,唱青衣虽然有昆曲的底子,却是多半“张不开嘴”的。到了他之后,京剧演员们没有了昆曲的底子,但又都“张开了嘴”。陈老夫子是即有昆曲的底子,还能“张开嘴”,因此,在那个时候真正的好青衣,无不例外都是受教于老夫子的。(注意:他这里讲昆曲的底子,是说演员以昆腔开始学起,后来才转唱皮黄。后来的的演员固然也演昆腔戏,但不算是有昆曲的底子)
说到程砚秋,实在是因为他生也晚,没有得到陈德霖的许多教诲,因而一辈子“张不开嘴”,且还不是昆曲之法,着实“唱念太差”。说到这里,齐如山先生还讲了一个例子。有一次程在前台唱《贺后骂殿》,之中“遭不幸老王爷晏了御驾”,其中“王爷”听得象是“王姨”,“御驾”听得象是“御舅”,钱金福先生在后台听了,说“王姨”“御舅”,皇亲都来了。
不同时代顾曲家们京剧的评价标准是不一样的,齐先生心目中的京剧标准自然和后来的也大不相同。尽管程砚秋唱《骂殿》引出了“王姨”“御舅”,但一样不影响他在以后的日子里红遍全国,且足以与在齐如山眼睛里业经陈老夫子“说说”而唱念都“比以前好了许多的”的梅兰芳相抗衡。艺术是见仁见智的,齐如山固然觉得程砚秋唱念都差(尚小云在他眼里也是唱念都差),但是观众并不介意听不到程砚秋的亮亮堂堂的开口音,反而还喜欢他的“这一口”,所谓千曲百折、幽远哀婉。
说特点也好,说缺点也罢,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程砚秋(或者讲程派吧)的开口音的的确不是充分打开——至少不象梅派那样响亮纯净。应该说,对于在那时期普遍被认可的青衣标准而言,开口音唱不好实在是一个很明显的缺点(开口音不好,主要是内口型不能充分打开,嘴里的空鸣不足,发出的音较闷。调值低一点还好办,遇到高调值的开口音,唱出来的声音就会很虚)。
事实上,程砚秋先生对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我们注意分析一下程腔的用字发声特点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程腔拔高的地方往往是闭口音,或者开口音中的介音。比如,《六月雪》中“没来由遭刑宪受此大难”一句,“由”字,是一个迂回曲折的长腔,程先生在处理上,就刻意在“I”上面行腔。同一段唱腔中,“良善家为什么反遭天谴”的“良”字,也是在“I”上面行腔,最后才归韵到“ANG”上。开口音呢?程砚秋先生多将之在中低音区作出处理,因为相对来说,中低音区的开口音比较容易唱磁实,并能发出所谓的“堂音”。凡是中低音区的开口音,遇有行腔,程派就不再一味找介音闭行腔,而是在元音部分做出迂回曲折、摇曳多姿、顿擞抗坠等多端的变化,比如《荒山泪》中“勤织纺助儿夫奉养双亲”中的“纺、奉、养、双”诸字。再比如《武家坡》中“武家坡又来了王氏宝钏”的“家”与“了”字,“家”是个高音字,主要在“I”上行腔,归韵到“A”;到了“了”字,因为低音区,就在“AO”上行腔,并予以了复杂的行腔变化。
相比较开口音,闭口音就好处理多了,程腔中的闭口音即能唱出苍凉拔峭、咄咄逼人的气势,也能唱出所谓“脑后音”委婉幽咽、九曲十折的悲情。(应该注意到,程先生的闭口音发声也有千变万化的处理,并不是一味所谓的“脑后音”)。除此之外,程派还有一种特有的唱法,叫做“虚声领唱”,说简单一点,就是遇到不好上去的高音,虚着唱,并不十分使蛮劲。更有甚者,直接丢给胡琴,音断意存,即省了气力,还富于变化。有人说程派听不见的地方最好听,大抵是说这个意思。
程砚秋先生师从梅兰芳先生,但他变声以后的嗓音条件实在没有梅先生好,如果他遵循梅派的唱法,恐怕一辈子也唱不出来,更别说大红大紫成为一代大师了。我们今天研究程派,在我看来,其实首先要对程先生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或者说,得先学会听程派。第一要务,程派倒底是闷着唱还是不闷着唱?
程先生曾经对人说,学他的唱,闷着嗓子唱实际上是在糟践他。那么,开着嗓子唱对吗?也不对。比较别的流派来,程派实在是要闷一点,如果说亮亮堂堂的也能唱出一口好程派,那真是不厚到了。周信芳先生说不要刻意学他哑着嗓子唱,坦率地说,也是同样不厚道。照大部分观众看来,只有半哑着嗓子的麒牌才能刻骨三分地表现麒牌人物的苍劲与老辣。
但是程先生与周先生的教导并非是在搪塞或避重就轻。他实在是告诉我们,学习流派,必须要学习“扬长避短”的方法与技巧,不要一味地追求某一表面特征。首先动乎其里,然后发乎其表,知道“为什么”,再去研究“怎么做”,然后才能“是什么”。唯如此,才不是糟践,才是真正的继承与发展。回观程派,确乎要闷,但也要亮,但是闷在什么地方,怎么闷,亮在什么地什么方怎么亮,正是程派的真正技巧所在。 (旧时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