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父亲(寒郁)

寒郁

1

那时父亲怪异的举动,我要许多年后才能理解。他先是把家里的桌椅板凳都砸碎,让所有来我家串门的人都没法安放他们悠闲的臀部。要知道这些物件都是父亲精心的作品,是他一双手反复锯、刨、磨出来的,所以家具都带着皮肤般温润的光泽,摆在家里,是一种宜家宜室过日子的踏实。父亲也很得意,常常搬出椅子对来串门的说你坐你坐,来人也不客气,一屁股放下自己,连声说,还是老宋的手艺,这椅子坐着软软的。父亲就嘿嘿笑笑。我的父亲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一个个小小的硬木椅子都能打磨得这么熨帖。可来人坐下来之后,父亲就再也插不上话,来人所有的眼神都在母亲身上聚集。母亲在和面,眼神就在母亲曲线富饶的腰身上起伏;母亲在剥玉米,眼神就在母亲修长的手指上跳跃;如果赶上母亲在梳洗,那眼神就几乎拉直了,沿着母亲一袭长发顺流而下……

父亲很恼火。

但来人总是稍微寒暄之后,就把父亲直接忽略,是啊,谁会在意一个老实巴交的跛脚木匠呢?——除了偶尔要做家具的时候。可惜父亲的手艺是那样好,耐用得似乎来人都忘了自己家里坐卧多年的家什是父亲以前做的。事实上,在本村父亲已少有生意可做,可每次他背着锯子、刨子、量尺、墨斗从遥远的外村回来,黄昏的小院里,往往就这样坐着几位母亲的忠实看客。母亲似乎并不介意,间或忙着手中的家务事儿,和来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

直到那个荫翳的黄昏,父亲归来,甫一推门,大队长丁建国正从屋里走出,而母亲长发半挽面颊酡红。丁建国看见父亲跛着脚翻过门槛,笑笑,拍出一根烟,支给父亲,老宋,回来这么早哇?父亲接了烟,其实他不抽烟的,但是望望壮硕的丁建国,还是循例唯唯地点点头。丁建国大摇大摆地走了。父亲放下工具包袱,走到水缸前“咕咚咕咚”灌了一通凉水,盯着丁的背影,可能父亲就是在那一刻决定,把家里所有的桌椅板凳都砸了!

父亲砸的时候,母亲没说话,照常地靠着门楣缠着线团织毛衣。父亲砸得很卖力,也很细致,用一把劈柴的斧子,将桌椅耐心地劈开、砸碎,像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初春的阳光和和气气的,父亲的脸上也看不出动气,母亲也是,一脸平静,不起涟漪。砸的中间还有人来串门,不由地问,老宋,这是咋的啦?父亲淡淡地答,不咋。那人不甘心,还问,准备做一套新的哇?父亲不置可否嗯一声。来人站在那儿环顾了一会儿,没个下坐的地儿,再看看父亲,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又转一圈,看看母亲,母亲也没个应声,来人就讪讪的,走开了。

父亲停住了片刻,看着走的人,黑黑的唇动动,似乎是个笑的意思。

但父亲还是失算了。

等到再一个黄昏回来的时候,旁人不来,可丁建国还在,并且直接坐在堂屋的床上,抽着烟,看着母亲在案板上擀面条。母亲那天穿了一件草绿的裙子,弯着腰,随着擀面杖的推送,裙子呈现小范围的流动性,好像裙边是水做的,很有波光潋滟的動态。丁建国看得美不胜收了,咽咽耸动的喉结,好像很渴的样子,甚至抬起夹烟的手,随着母亲的前后扭动,一撩一撩的。好像母亲的裙边是门帘,丁建国迫不及待要撩开看看……父亲其实看了片刻了,他犹豫不前,一时不知该如何定夺,最终等到丁建国嬉笑着撩开裙角将母亲的洁白释放出来,那耀眼的光线如同瞬间炸开,父亲战栗了一下,懦弱的愤怒积攒到了嗓子眼儿。父亲试探着咳嗽了一声……丁建国的手停住了,母亲的臀部也不再摇摆。父亲闷闷地放下包袱,听得丁建国说,彩绣啊,你那个妇女主任的事儿我们讨论了,没有意外的话,基本就定了,我今儿就是特意拐这儿告诉你的。丁建国转向父亲,一脸骄矜的笑像是孔雀开屏,怎么样,老宋,怎么说,你得请我喝点儿吧!

父亲连忙走过来,迭声答应着,哎哎……走到一半,立在那里,从心底叹了一口气。这种本能的谄笑总是让他很无奈。他很想拿出一点男子气概,最后也只低头咕哝了一句,家里没酒了,队长。

丁建国哈哈笑了,没酒打去呀,还站那儿愣着干吗?父亲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终究决定就是不去。丁建国仍坐在床上,呈箕踞之态,抖着腿说,怎么了,老宋,有意见?不是叫你去打酒吗?没钱?来,给你两个!丁建国吐出烟屁股,作势往外掏钱。母亲面条已经擀好了,回过身道,老丁,别取笑他了,他一个老实疙瘩……父亲的血往上冲了一下,但又攥住了。丁建国笑哈哈的,晃着身子走到院子里,响亮地吐痰,看看天,忽然贴近父亲矮小的肩膀,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以后可以再晚点回来嘛……父亲的血再一次发起冲锋,脑门的筋都起来了,梗着脖子,很想一拳砸在丁建国油腻的脸上。但也只是很想。丁建国勾头留下一句,还有点工作上的事,彩绣,我们明个再商议哈!簸簸身上的大衣,走了。母亲在屋里去留无意,择着菜,似笑非笑的。俟其走后,父亲憋着的一口唾沫狠狠射向门外,操起斧头,奔屋里就要把床劈了!

哥哥从外面放学回来,手里捏着丁建国刚才在路上给的几块钱,正欢天喜地呢,看见父亲要劈他睡的床板,上来一把把父亲推搡到一边,干啥?老头,你发疯啊,劈了它,黑了我睡哪儿?

哥哥已是半大小子,长得壮壮的,比父亲高,也比父亲粗,所以很容易就将父亲镇服。鉴于母亲的风流习气,父亲曾一度怀疑老大不是他的种,但是这个找谁说去呢,牙齿咬碎咽肚里,且常常此地无银地对乡邻们说,大小子随他妈,骨架大。别人就笑笑,然后不怀好意地看看我。我是个傻子。他们都这么说。三岁多了还不会说几句完整的话,他们都说我傻,愣头愣脑的,而且长得除了不瘸,其他简直就是父亲的微缩版。所以村人当着父亲看我的目光,几乎就有点歹毒的含义了。父亲意识过来,等邻人走了,往往对着呆呆的我,兜头就赏一个大嘴巴子,他骂我,傻货!——好像我这样倒怪我似的。

此刻被哥哥推到墙角,父亲试图反抗了一次,斧头被哥哥一把摔在石头了,把儿都断了,父亲知道,哥哥的愣劲起来了,再惹他说不准把自个儿也敢摔了。父亲无法,忽然拖过缩在墙角老鼠一样的我,很用力地抱着,呜呜呵呵哭起来了。父亲的眼泪落在我脖子上,弄得我痒痒的,我便咯咯笑开了。

然后,父亲“这个老东西”就“疯了”。这是哥哥的原话,哥哥拍着我的脑袋瓜说,你的傻爹,疯毬了!好像不是他爹似的。我朝他吐了口口水,并不是他用这样的口气说爹,而是他确实把我拍得疼急眼了。

父亲先是把母亲的裙子,绿色的、红色的、碎花的,全部颜色鲜艳的,都用剪刀剪了。剪得那样碎,像谁的心似的。然后来到大路上,在围观的人群中,抛撒着母亲的衣服碎料,落下来,抛上去,像玩一个好玩的游戏。我也开心地加入进来,刚抛撒了几下,却被父亲一脚踹翻在地。

我正趴在地上大哭不已。母亲从村委开完会回来,路过这里,围观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以便让母亲尽收眼底。母亲并不领情,抱着臂膊淡淡看了几秒钟,没有表态,拂去周围那些等着戏剧上演的眼神,将地上泥污的我牵在手里,回家去。

父亲却还不停手,接着做出更为荒唐的舉动,他捡起地上的石头和泥块,不断向母亲掷击。土块砸在母亲身上,发出“噗噗”的声响,父亲开头是愣了一下的,但在旁人的注视下,他很快丢掉了迟疑,一时石子和土块雨点一样,向母亲袭来。母亲一身泼溅的碎泥,回过身,站在那里,在间隙里,叹了一口气,望着疯狂的父亲,说,宋顺有,你闹够了没有?父亲头也不抬,继续抠着地上的泥块。母亲拉着我大步往前走,父亲也紧随其上,继续新一轮的攻击。

周围的人终于看不下去,挨近母亲,讨好地问,主任,你看,要不先把老宋他……没等母亲决定,几个人已经捋袖揎拳准备要制服父亲。母亲摆摆手,做派真有点妇女主任的味道了,说,你宋叔是最近发烧,脑子有点昏,你们陪他坐那下个棋啥的。几个小伙子得令,拉扯住父亲,来来,主任让你下下棋,还磨叽啥,下吧!说着就把父亲摁到地上,然后邀功似的,冲母亲打个呼哨。

那天,据说拉着和父亲下棋的人都后悔了,因为不论是军棋象棋还是本地人在地上画个双田字格玩的五子棋,父亲都将他们杀得溃不成军。杀了一盘又一盘,父亲以寡敌众,大获全胜,一点面子也没留给他们。下到黄昏,父亲问,还下吗?他们轮番摇头,有些悻悻,这么多人,竟然都没赢了一个瘸子,平日里小瞧他了,还真是!

父亲又问一句,以后还下棋吗?

没人应声。

父亲环视一圈,憋了很久,最后破口而出一句,我操你们的妈!

有人就上手要打,交换一下眼色,于是就一起打了。

父亲捂着头,在尘土飞舞中低吼,孬熊,你们谁敢说自个儿没调戏过我女人!

拳头停住。

父亲艰难地站起来,抹抹脸上的血,拍拍身上的土,撇下他们,瘸着腿,走了。

他们竟一时觉得父亲佝偻摇晃的身影,有些倔强的悲壮。

2

从此父亲就疯了,并且疯得很有韧性。

只要母亲一旦花枝招展地出现在人群,父亲就突然蹿出来朝母亲投石子、吐口水,好像父亲藏在无形的风中,出现得总是那样让人措手不及。在路上,母亲刚要和一个男的打招呼,父亲瘦削的身影嗖地一下出现,利落得像是刀子出鞘一般,一下子就硌住了母亲的眼。母亲闪避已然不及,父亲的口水丰沛,石子和土块掷得花样翻新,每一次母亲干净芳香的衣裳算都是遭了殃,不是被弄得一身土黄就是被糟践得不成模样,要不是村里人拉住,还不知道父亲要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举动。

这让母亲很伤脑筋。她是要脸面的人,可每次当着众人,被父亲搅得狼狈不堪,弄得再出门都要溜墙根,像是真做错了什么事。饶是如此,依旧摆脱不了影子般的父亲,就如今天,母亲装扮一新,原打算到村委会第一次以妇女主任的名义在全村人跟前亮个相,结果刚到村委大院外墙,就被简直如从天而降或者钻地而出的父亲撒了一把黄土,这一下子头发不是头发衣裳不是衣裳,全糟蹋了,父亲在旁边恶作剧得逞似的笑,举着手,准备再来第二击。母亲气得把手里的纱巾甩出去——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呀!

见母亲生气,几个青年后生自告奋勇地钳制住父亲。别乱动!他们吼道,再操蛋揍你龟孙!父亲手脚被别住,嘴里仍呜呜啊啊的,并且一不注意咬住了攥住他胳膊的杨宝。看样子咬得不轻,杨宝疼得哇哇乱叫,另一只手拽着父亲的头发,喊道,老宋,你属狗的啊,快撒嘴!

父亲没理会。

我又没调戏过你家彩秀,你咬住我不放干啥?撒嘴啊!

父亲没理会。

好啦,我是趁黑偷摸过彩秀的屁股,我承认,就一回!不是也没干其他的吗?

父亲没理会。

老宋,哥哎,兄弟求你了,你就撒嘴吧,再咬都烂啦!你说这么多人都摸过,你单咬我干啥?咱爷们儿也就是零敲碎打揩揩油过个嘴瘾,丁队长那才是大头啊,好家伙,人家那摸也摸了干也干了,你说你不去找他,在这和爷们儿愣叫什么劲呀?

围观的都笑了,笑了一半,绷住了。

丁建国从村委办公室推开门出来,右手托着茶杯,不时地小啜两口毛尖,随即用舌尖将卷进来的茶叶响亮地弹回去,左手奓着,放在腰间,走几步路就簸簸披在身上的黑呢子大衣,一副典型乡土气息的基层干部范儿。杨宝一回头,脸都绿了,队长,你别当真啊,我这是被咬急眼了,胡吣的!杨宝急于辩解,拽又怕疼,惊怒交加中,扇了自己一巴掌,这算怎么说,烂稀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丁建国瞪一眼杨宝,没搭这茬,点上烟,也作势给父亲一根,怎么啦,老宋,有啥话好好说嘛,这是干什么?

父亲冲过脸哇哇叫两声,表情凶恶,恨不得也咬丁建国一口的样子。丁猝不及防,茶杯都吓掉了地上。杨宝急于表现,趁机抽出被咬住的手,蹦起来给了父亲一记漂亮的踹蹬。父亲趔趄了一下,身子晃晃着,但是没倒,反而如拉弓一样,反弹过来更大的力道,连蹦带跳扑上去胡乱抓住人就要撕咬,唬得一众看热闹的纷纷往后倒伏。疯了,人们喊,真疯了!几个人反应过来,抡着叉子、树枝才将父亲铲倒于地,然后迅速反剪了双臂,绑在大院的电线杆子上,这才算安全。

父亲双眼通红,鼓凸着,能喷出火,在那挣着,哇哇叫。丁建国抽烟的手点着父亲,老宋,你这是真疯还是假疯,给老子玩儿呢是不?父亲猛地跃步一挣,绳子差点拽断,“啊——呸”,一口痰一点也没浪费,啐了丁建国一大脸。

丁建国眨巴眨巴被糊住的眼,绑紧,给我绑紧!在地上把烟蒂碾得碎尸万段。拿块抹布来,堵上他的嘴!丁建国说,开会!

人们却在纳闷,平常三脚跺不出一个屁的瘸子,没承想还能这么烈,这是怎么了,真疯啦?那些平常对母亲有过动手动脚前科的人,心里难免有点犯嘀咕,不会瘸子猛不防也咬我一口啐我一脸吧?——那可就丢人大发啦!

众人的眼睛在新当选的妇女主任和她被绑缚的丈夫身上来回游移,这个会就开得有点三心二意,丁建国的气场也有点洒汤漏水,讲话有几处意外的打艮。丁建国拍了几回桌子,才把这个会勉强开完。散了会,等到村人离去,丁建国解开父亲,像是解开拴着的牲口,大海,他喊我哥,把你瘸爹领家去,看紧点,别让到处咬人!

我哥拧着头,终于将心里的憋屈喊出來,不,我才不管他!

憨货,你爹你不管?

哥哥嘶喊道,不是我爹!整个上午哥哥都埋着头,本来他想着趁母亲新官上任,他可以在小兄弟们跟前风光一把的,结果全让父亲给搅了。他蹲在最后面憋半天了,冲母亲吼,我没这样的爹!

自始至终母亲的脸上是镜子倒扣般的寂静,哥哥临末这一记响亮的摔门声,也摔乱了母亲的表情。母亲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来到父亲跟前,拔掉他嘴里的抹布,把绳子解开,用一种很伤感的语气,说,宋顺有,我知道你的能耐了,行了,就这样吧,好吗?

可是父亲一把将母亲推开,然后蹦着跳着,迅速逃开。

丁建国扶住母亲,对父亲破口大骂,顺脚照我屁股上踢一下,小傻子,追你爹去!

我被他踢疼了,朝他吐了吐口水,然后雀跃着奔出去。

到了家,哥哥正在打沙袋,他把装满河沙的麻袋吊在树杈上,狠狠地揍。见了我,吼,宋顺有呢?再丢人闹事,老子一拳打死他!

我疑惑地望着他,弄不准谁才可以称老子。但父亲显然没进家门,那他哪儿去了呢?我又原路返回,再去寻找。直找到天黑,也没见他的影子。

然后又找了几天,也没找到。

第四天夜里,很晚了,我还没睡着,因为睡之前被哥哥揍了一顿——他经常这样,练沙袋似的,动辄就揍我一顿——我蜷缩在床角,看着哥哥打着呼噜,慢慢睡着,并且吧唧着肥沃的口水,喊着村里最漂亮的小女子玉姣的名字,一根坚硬于是揭竿而起,把被子骄傲地顶得老高……我正要趁他睡死了挠他脚心报仇呢,这时院子里来了个人,然后传过来母亲压低的声音:怎么这时候还来?

我看两个崽儿不都睡了?来人说,这两个崽儿,一个愣一个傻,嘿,你说老宋这歪瓜裂枣的种子。

嘴欠?母亲说,就这也比你强,一个带把的也生不出来!

嘿,那不等着你给我生呢。他试图摸母亲一把,被母亲打开。还生气了?他说,那谁,老宋还没影儿?你说这货能跑哪去,真日怪了!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母亲忽然恶狠狠地说,找不到他,你们一个个的我也不放过!

丁建国的影子扑在墙上,哆嗦了一下。

话不能这样说啊,彩绣,你算算这些年我帮你家多少忙?

那你也算算,这些年你替老宋上过多少次床?

那不是他不行嘛,乡里乡亲的,这不也是帮他!

母亲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他却就势捉住母亲的手,走吧,在这不方便,再把那两个小混蛋吵醒了。

母亲护着身子,不去,找你妈去!以后也别来了。母亲说,要不是以前拉扯这两个孩子日子苦,要不是你油嘴滑舌,我也不会到这一步!母亲说,你走吧,别让我再骂你!

嘿,婊子从良闭关锁国啊还?

滚!

母亲捡起扫帚扫他如尘。丁建国躲避着,很恼火,苏彩绣,这时候你还装哪门子贞女烈妇,告诉你,老子捧你你是朵花,老子不尿你你屁也不是……哎哟,你等着瞧吧,有你后悔的!

母亲终于挥舞着扫帚把丁建国赶走,然后,过了许久,蹲在门框边,哭了。

3

第二天,丁建国病了,病因据说是前半夜给吓的。同时病了的还有杨寡妇那个小娘们。从母亲那儿出来,丁建国灰头土脸的,很懊丧,急于想找个娘们挥洒一场,正好碰上村西头杨寡妇象征性的门,丁建国咳嗽几声,一推,“吱呀”一声,一眉眼狐媚的笑,一起开了。丁建国迫不及待,在院子就手嘴并用。

权力的手走向欲望的腰。女人的门,开了。

正在好处,却不想“咣咣”几声巨响,几个酒瓶子及时爆炸在院中的石板上,把丁建国吓软了,回头一看,堂屋中间杨寡妇死鬼丈夫的相框正盯着他的光脊梁,丁建国一身汗出如浆,觳觫着说,怎么回事,那东西怎么摆正门了?杨寡妇说,还不是你猴急,今儿他祭日,怎么也得供点果子啥的,这不还没来得及收嘛!丁建国一听,双股战栗,提起裤子就往外跑。跑出门外,看见一个黑影一瘸一跳地往西边窜,然后一转眼就消失了。丁建国拍着大腿,心跳得放心了一点,然后开口骂道,宋顺有,我日你祖宗,弄不毁你我不姓丁,还阴魂不散了你!

上午丁建国躺床上缓了半天,又惊又吓,好容易到下午才聚上气,之后就带着一众人,到村西边去找父亲。昨夜丁建国看见他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

村西边,平原上那条瘦长的小河大概一路上弯弯曲曲走得太累了,经过我们村子的时候,便懒懒地睡了会儿,遂在西边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为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雪湖边上,都是上百年的老树,以榆、槐、杨居多,中有一株,最是古老,参天而立,枝叶披离,据说从建村时就有了,不知历经几世风雨,鸟雀筑巢其上,叽叽喳喳的,而老树安详,带着清凉的愿望,为儿孙们遮荫一方。

众人又是拿着钩子又是举着鸟枪,寻了半晌,也不见父亲踪迹。丁建国骂骂咧咧的,但他确信父亲就在附近,仿佛父亲融进了空气,所以他的火气没个具体的发泄对象,看见我趴在那儿对着天空数星星的样子,临时起意,拉过来,劈头扇了两巴掌,再补上一脚,卡住我的脖子往上提,气急败坏地转着圈示威般地叫道,宋顺有,你再不出来我可就把你傻儿子掐死啦!

我被他拔萝卜一样拎着,舌头像是细小躯干里长出的一枚红叶子。我极力抬头向上看,眼前星光点点。我觉得体内有一只鸟卡在喉咙眼儿了,想飞又飞不起来……就在快要卡死的时候,一坨黑影闪过,然后天又明亮了,鸟飞起来了,我的舌头也能缩回去了。我被丢在地上。

而父亲从天而降。

他真像长了翅膀一样,“哗”的一下,从天上俯冲下来,带着石头的速度和护崽的愤怒,直直地坠落在丁建国的头上。丁建国肯定被砸懵了,抱着头在那儿原地打转,转了几圈,终于看清敌方,仍然捂着头,哎,你会飞啦?给我打,我看你能飞哪儿去!

于是棍棒就招呼过来了。父亲多聪明啊,一拧身,就往大树跟前跑,哧溜哧溜,几下子就跑上了树。那个迅速真是跑上去的,好像树在父亲面前忽然变成一条平坦的大路,父亲三下两下就到了顶端。其实一开始我就看见藏在大树上的父亲了,父亲爬得那样高,像是蹲在树梢的一只鸟,他还冲我心照不宣地笑呢,我也笑,趴在地上看天。他们以为小傻子大白天又数星星呢,他们哪知道我在看云,云上倒映着我狡黠的父亲。我们就这样默契地看着一帮子人在那里傻找。

这会儿父亲又把自己归位到树梢,底下的人纷纷抬头,大约以后他们都得这样仰望父亲了。树那么高,谁也不愿意爬上去,或者说谁也没那个身手。丁建国仰得脖子都酸了,小的时候父亲常被他们欺负,练就了一身上树的好身手。丁建国骂道,嘿,把这茬给忘了!

几个人往上扔石头,石头又枉然地落下来。又有人去取弹弓,可那些穿越枝繁叶茂的关卡最终抵达父亲身边的石子已轻如羽毛,父亲轻轻就将它们拂下。闹到后来,天就黑了,丁建国也觉着这样当着众人继续仰视着父亲很没威严,叫嚣了一番,吩咐几个人看着不让父亲下来,就回去了。

被留下的几个人看了一会儿,也都脖子酸,陆续也都找借口回家了。最后一个临走时让我看着,别让你爹下来!

天全黑了,我也看不清楚父亲了,我饿了,也回家了。

到家里,母亲在煮饺子。好久没吃饺子啦,我手舞足蹈地吃,一下子吃撑了,吃撑了还管不住嘴,又往旁边哥哥碗里伸手。哥哥扇我一耳刮子,滚,脏手脏脚的!母亲从对面把她的碗推到我跟前,我忽然没胃口吃了,但还是捏一个塞嘴里。母亲问我,饱了吗?我打了个丰收的嗝,点点头。母亲把灶台晾着的饺子都收起来,放篮子里,盖上布,你俩给他送去。

他,当然是父亲。看来母亲也听说父亲栖息在树上了。

哥哥最先表态,我不去,丢人现眼!

没等母亲再开口,他就折身跑了出去。没过多大会儿哥哥又跑回来,进来就把我挎在身上要去给父亲送饭的篮子给踢翻了。哥哥喊,妈,你出去看看吧,那个疯货又闹事了!

我拾起篮子,也跟着往外跑。刚一出门,父亲尖厉的声音就在村庄上空回荡:张守根你别打牌啦,丁建国去你家啦,你媳妇要被睡啦!父亲登高望远,借着月光,双目明亮,整个村庄都尽收眼底,从他的高度,人们再藏不住秘密。父亲的声音笼罩性地提醒着人们,他在监督着村里。

最恼火的不单是丁建国,张守根也在树下破口大骂,宋顺有,你女人才被人睡了呢,丁队长那是去我家借点东西,你不知道,就在那满嘴喷粪!

父亲嘿嘿笑,前天丁建国就去你家借啦,后个还要去呀!

底下的人就笑了。笑了一半,想想是不是丁建国也来过自己家“借东西”,就笑得虎头蛇尾的,再一想是不是老宋也要给喊出来呢,不但不笑了,反而觉出一种恐惧。

然而,父亲还没完,继续将他多天的悉心观察播报出来:王方你去借李得财五十块钱,他说没有,他骗你啦,中午他家还炖肉呢!周家俊你妹妹和隔壁村男的有一腿,到时候大了肚子可就嫁不出去啦!徐福强你昨儿偷吃了李婶家的芦花鸡,鸡毛就埋在院子桃树底下……

大家都愣住了。没想到小小的村庄还有这么多秘密。然后就炸开了锅,先是被父亲揭了底的人之间对证、狡辩、开骂,然后必然有一方骂父亲胡说,到最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还没被父亲公布的人,也跟着大家骂起父亲来了。

谁家没个不能见人的隐秘事儿呢。都让他老宋蹲那么高看到了,那怎么好呢?看到也就罢了,他还要对着满村喊出来,这怎么好呢?

怎么办?

人们叽叽喳喳。树太大了,没法砍;又太高了,够不着;恰是榆钱在枝头开仓放粮的节气,十天半月的大约也饿不死他……好像都是父亲提前算好的,他就那么高高在上地疯了,让一村子平常不拿正眼瞧他的人,现在都要仰望着才能和他对话,并且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投炸弹,炸开在村子上空。

人们拿父亲无法,被父亲点名揭秘的人,气势汹汹地去找母亲。一伙人七嘴八舌的,对着母亲,很有点兴师动众的讨伐意思。问母亲,怎么办?——这样一个祸害,偷窥着整个村庄,以后连个厕所还不敢上!而且谁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就在那儿胡咧咧,乌鸦嘴,对,整个儿一蹲在村子上空的黑乌鸦,不停地叫丧!——苏彩秀,你说怎么办?

这会儿也没人喊母亲主任了,大约都觉得父亲作成这样,她这个小官儿也难保。母亲被众人群情激奋地质问,一时招架不过来,几乎是被推搡着到了树边,人们喊着,让他下来,你让他有种下来!

人们虎视眈眈,逼着母亲劝说。父亲还在树顶唱经一样播放:周勇替丁建国续热水往茶杯里吐了一口,杨老三见面嘴笑得跟流产似的,回家就問候丁建国八辈祖宗……

母亲突然叫了一声:宋顺有,你够了!——我以后好好跟你过,还不行吗?——你下来!

父亲停顿了片刻。

母亲接着说,是,我当初跟那男的好,人家当兵提干甩了我,我图你老实,嫁了你。是,我看不上你,又背着你和别的好,可我心里也苦啊,我也觉得这辈子只跟着你心里头委屈……你下来吧,别在那装疯卖傻了,我今儿算是知道你的脾气了,以后我改,踏实跟你过日子……

母亲哭了。

父亲听完,咬着嘴唇,换了一个坐姿,忽然哈哈笑了,笑得那么猛烈,以至于眼泪都出来了。笑完了,父亲疯疯癫癫的,继续念叨着村庄里的隐私。

母亲坚强地抹一把脸,恨恨地说,你就作吧,有本事一辈子长在树上!

4

母亲一语成谶,从此父亲就像一颗肿瘤一样长在树上,长在每个村人的心坎上。父亲每天黄昏按时向村庄传达他这一天的观望成果,一家一户都没放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被父亲公布出来,所以这样持续播报了半个月,父亲成功地将自己树立为全村的公敌。开始村里的人在父亲火力密集的监督下为人做事还变得小心谨慎,生怕被父亲揪住,现在,十几天下来,几乎每个人都被披露了那么一两件尴尬事,索性都放开脸皮,有点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意思了。于是他们拿起弹弓和鸟枪,轮番对父亲展开攻击,在这个过程中,双方互有损伤,准确来说,倚仗着地利之便,父亲更少一点,因为父亲总是容易找到那么一段枯树枝或者鸟蛋,瞄准敌人投射。兴致来了,他还可以站高尿远,淋淋漓漓,弄不好就迸溅仰面攻击者一头脸。然后父亲气定神闲,撸一把榆钱或者槐花,继续开播他的本村秘事。

这让村里人很受伤,而又无计可施,只在那里气得冒烟,团团转。

这种局面的结束,直到那个晴朗的午后。

事实上,大火从头天晚上就开始着了。仅仅一个晚上,在谁的怂恿下,那些闲置的柴草和麦秸就不约而同地堆满了树下。后半夜的时候,哥哥突然起来往外跑——其实这一个晚上他都很蹊跷,睡下了,竟然没打呼噜,并且在那里翻来覆去的——我在后面也跟着他跑。跑到村西边,柴火已经堆积得很高,然而,现场空无一人。

哥哥匍匐着,挨近柴堆,窸窸窣窣,抖出羞涩的火苗。开始火还探头探脑,小身段袅袅的,瞅瞅没人,风吹了一声口哨,火便揭竿聚啸,不过几分钟,势力陡然坐大,哔啵燃烧的柴草带着风的形状,扑在大树上,漆黑的夜被烫得吱吱作响,火和火连接起来,汇成一片升腾的海。而大树端坐中央,如风浪席卷的礁石。

我跳起来,拍着手,呜呜叫,为从未见过的辉煌大火而兴奋,最后被哥哥揪着耳朵拉离现场。在离开的刹那,我看见火光将树上的父亲照亮,父亲沉默地看着我,之前他一定就看见了哥哥,然而父亲什么也没说。在烈烈大火中,父亲的静默带着凛然的光芒。

大火一直燃烧,村里的人似乎商定好了,迟迟才慢悠悠地踱过来,望望队长,然后满意地摇摇头,这火,啧啧,没救啦……

母亲赶过来时,丁建国也抽着烟和村民一起惋惜着也欣赏着熊熊火景。母亲一嗓子哭号如裂帛,她扑上去拽着丁建国的衣领,你就这么狠毒啊,非得把他烧了?母亲的眼泪滚落,你不得好死!她说,你用一个征兵名额就诱引大海去点火,你不得好死啊!母亲哭着,撕扯着丁建国,一起往火边靠拢。丁建国发狠推了一把母亲,她就踉跄到了大火的边缘。母亲头发披散,她的身体呈现出一个痛苦的弧度,似乎要冲进火里。

大火团团围住老树,烧了这么久,大树即将烧透。火势正集中力量向树顶做最后的冲锋。父亲依然在最高的枝头上坐着。火烧它的,仿佛不关他的事。在最后,蔓延的大火即将把整个大树都淹没的刹那,地面突然震动了一声,隆隆的声响滚过每个人的脚心,然后燃烧着的大树在火中剧烈摇晃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崩塌,滚雷一样的轰隆声在持续,大火舔舐着树枝,将要把父亲骑坐的最高那枝也拍打到火海里时,轰隆声停了,大地重归平静,此时,人们看见大树整体拽离地面,连着根须,巨大的一团,在火中徐徐升起……

好像大树是被烧疼了,将自己连根拔起,然后羽化而去。大树一点点往上升,慢慢地离开火海,火的中心还有几条舌头在一跃一跃的,试图咬住树根,然而,终究如够不着骨头的狗,徒劳地落下来。

端坐在树梢上的父亲如一只忠实的鸟,和大树一起,往上飞。

人们张着空洞的嘴巴,连气也不敢喘了,心里都涌动着同样的惊惧:说是老树吧,有神的,这下好了,显灵了……

开始还能看见父亲,他不看村人,甚至也没看我(这让我有点伤心),就那么仰望着云朵,和大树一起缓慢而坚定地飞升。慢慢地,父亲就只剩一个黑点,到后来,隐入云层,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的父亲,在云上,在那么高的地方,想来他看到的会是更辽阔的大风景,而非一个村庄的蝇营狗苟。

大树逃离后的地方,忽然裸露出大片的明亮天空,空得让每个人都不适应。

人们仰起脸,天上,3月末晴朗的云朵大塊大块流动着,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

都过了许多年,丁建国在女人身上动作的时候,还总感觉后脑门上有人像枪管顶着一样注视他。经常中途停下来,转头去看,当然,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有。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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