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文艺:旅程的方向是孤寂
旅程的方向是孤寂
郭宏旺
整个冬天,也没有多少雪,春之首依然干燥萧瑟。节令已经是雨水,已听到春天的脚步声咚咚。时间却依然迈着恒定的步伐向前漂移,镇定而执着,就如无垠草原上奔流不息的河水,一去不回头。
我像一只肩负重任的鲑鱼,逆着时间的水流做一次超长距离的洄游,旅程充满波折与艰辛。
五十年前的那个腊月初,来到了这个世界。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什么地方,都是谁呀?啥时候?我一半儿清醒一半迷糊,似乎在猜测我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里。涩红、肿涨的眼皮子下,只有两只小黑球子转动着,转动得明显很不流畅。因为柔弱的脖颈还撑不起那枚皱巴巴的小脑瓜,两只胳膊很僵硬,何况好像谁还捆绑了我的双手。我只有两片嘴唇和一片儿舌头是自由放松的,时时在索取着、索取着一些东西。这个屋子里是格外喜庆的,是因为刚来到的我是个“小子”,是家里第一个带把儿的孩子。炕边有一个很年迈的小个子老头儿,头发已经全白了,爱呷几口酒,然后高兴地念叨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转过头又去看那位躺在我身边的女子,一只手抚摸她的额头。那女子弱弱地,又摸摸我的头,挂着笑容的嘴角怎么又悄悄流了一些泪。后来才懂得这个白头发老人,我叫他姥爷。
大青砖铺就的地上,那座铸铁小火炉斑斑褐锈,却努力鼓鼓着肚子,呼噜呼噜急切地吮吸着升腾的炭火苗。白色的墙皮和纸顶棚被火炉子炽烤出了一股又一股土腥的味道,屋里屋外的人们神情愉悦,都在忙乎着一些什么事情。
时间走得并不算慢。我的身体变灵动了,可以坐起来,然后又站起来,居然能挪动几步了,虽然有些不稳当。然后想走出那扇木门,那木门上,和我一样高的地方粘了一大块灰蓝色的布,我是摸索着它走出门去的。外面好大,多好哎,我的眼珠有点看不够了。我出去到了院子里,去了大门外,是好大的木大门,挂着一串大铁环。大门开着,门道的风带着声儿,呼呼涌出来,大铁环被风吹得哗啦晃荡,撞在木板上发出粗犷的哐当声音。我简直有些站不稳了,眼睛里有晶莹的水流出来,顺着鼻子边下滑,是热热的。再滑入嘴里,咸咸的却是凉凉的。门前那土坡挺长挺长,坐在那土坡坡上,土坡也凉凉的,我手里抓的黄土是凉的,我的屁股也是凉凉的,好在下面垫着的屁帘子是绵软的、热乎的。
风真的并不算大,而我有些恍惚。不知是风迷了我双眼,还是风浸入了脆弱的心。恍惚之间我似乎有一丝胆怯,有点失去了前行的信心,但我必须自己向前走,终了我还是小心翼翼挪动开了小小的步伐。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目标,也看不清终点,但我知道我必须得走,没有犹豫和退缩的机会。
我就这样开始,慢慢去探索外面世界了。大人们都是匆忙的,在忙些什么呢?小人们也在忙乎着。我听到的事儿越来越多,他们有时会说一些我听不明白的东西。比如某一天他们说要去哪儿看什么“唱”,或者去看什么“戏”,或者谈论着要去看什么“电影”,还有什么“电驴子”。那个高个子男人带我去看“戏”,人好多好多,场面很乱,我几乎是看不见个啥的,前边人太多,而且尽是大人或者是比我大很多的孩子们。这时候那个高个子男人便托举我起来,让我骑在他肩膀上,肩上很热乎,也很稳当,我便一下子把整个戏台看得清清楚楚了。“戏”里面的人们怎么会穿又长又肥的,红的绿的各种衣棠,还噫噫呀呀不明白在念叨些啥、比划着些啥?比划着比划着,就有些乏味了,我慢慢有点乏困,歪了脑袋眯起眼皮,要入睡……
举我的那个人酷爱看戏,他不想离开的。于是那个人把我背在他的背上,披了那件极精致的小羊羔毛里子,吊了黑面儿的小皮袄。皮袄很暧和,我很快睡着了,而台上的人还在噫噫呀呀,还在慢腾腾地比划着、比划着。
迷迷登登,不知过去了几个轮回,我便背起了书包。那个弱弱的女子告诉我该到学校去上学了,就在这个村子里上学。书包是绿颜色的布料,漂亮还结实,是那女子亲手缝好的,她还老说我长得好快。那书包里的本子也是她给裁订的,把好大的一张张连四大纸裁小,再用粗线订整齐。本子上的名字,是那个男人,用小毛笔工整地写下来的,他念过不少书呢。
一天天地,来来回回,我书包里的书越来越多,上学的路程也远了好多。去的学校,也不再是村北头那一排蓝砖房了,是要离开家和村子向东去。先过一条不小的河,冬天河面雾气朦朦,更阔一些所以不太好过去。再走好久才可以走到又一个村子,就在这个村子里上学了。每天来回要走四趟这段小路,是好累的。不过走着,走着,那路也似乎不算远了,我也不觉得累了,反而是走得很开心。走在路上,不同季节都有各样不同的美好景致。天是澈蓝的,云是洁白的,河水终年滔滔不断,绿树萋萋,林间鸟儿啾啾欢叫,野兔时而穿过跃起。春天路边的小草和刚顶土的庄稼苗儿,在微风中泛着生机和淡淡的清新气息。夏季别的不说,至少有嫩嫩的豌豆荚入嘴入胃、鲜香又果腹。秋天收获季节,仅仅是看着那无边无垠的黄金色和红红的酸溜果儿也醉了心窝。冬天,那封冻的河面光洁如镜,足以让我们流连忘返,迟迟不肯归家,哪怕裤腿和棉鞋上挂满了冰凌碴儿,也不肯立刻回家。
上学的日子似乎极其的长,我却喜欢这长长的日子,步履也稳当。我又去了第三个村子,是去上中学。结伴而行的孩子有不少。在学校,我也认识了更多的人,接交了几个很重要的人,其中有一个皮肤黑黑的男孩子叫永贵,他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的。时光不急不缓流过,当初路上结伴的人是有十多个的,可是几个月后却少了,然后又少了几个,便更少了,终于有一天这路上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可还得走着,一个叫做中考的仪式之后,我和那个叫永贵的孩子结伴背着行囊,跨过宽阔的十里河,到了又一个新的学校,是县城里唯一一所高中。起初,我离开家的日子开始感觉有些长,都不太适应这变化,一个礼拜快结束时,我便心里空落落的,心急火燎地忙着要返回家去。后来呀,慢慢地走着走着,不记得过了多久的日子,想家的感觉也不很明显了,离家的日子也不觉得太久,我越来越认为离开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而光阴温柔地缓缓流淌着,又是一千多个日子过去,那一年七月的七、八、九三个日子,改变了我继续行走的方向,要去更远的一个地方,与我结伴的还是那个肤色黑黑的伙伴。这次我们顺着十里河一直东下,来到十里河其中美丽的一段,叫御河。我在那御河之东、文瀛湖的边儿上又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七百多个日夜。
我成了御河里的一只泥鳅,一点也不好看。我成了文瀛湖中的一尾年轻的草鱼,似乎也不如我的同伴儿们引人注目,或许根本没有谁注视过我。我,一只木讷而不乏坚定的一只泥鳅;我,茁壮而青春迸发,爱一路跳跃的一尾草鱼。我很有力量,那便足够支撑我前行。
路途开始有些不平坦,但我没有啥值得畏惧的,继续执着地向前走着,继续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家里的人口逐渐少了,姐姐们出聘了;那老屋子也越加老了,甚至有些破败的样子了;弟弟业已长大,爹和妈精神头依然很好,全家人似乎都在向一个看着不太清晰,但心中都笃定的目标努力着,信心百倍干劲儿冲天,劳作着,忙碌着,满怀希望。
忽然某一日子,一回头,家中只剩下了爹和妈两个人,因为连弟弟也结了婚,有了一个自己的家。爹和妈已不再年轻,精神头儿也减损了不少。记不清是哪一年,大门前的芨芨草再不见发芽,那条黄土小径变窄了,荒草掩盖了一半的路面,连曾经我和爹赶着骡子车拉庄稼时经过的大路,也失去了曾经的宽阔。上学时候每天经过的那河湾也有些萎靡不振,没有了往日河边嫩绿的水草和河水中箭头一般的小鱼儿,也没有了汩汩远去的水流和洗衣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宽阔汹涌的十里河,早已衰老不堪,只需一大步便可跨过。水是混浊的,夹杂着难闻的化学物质腐败的味道。
那条窄窄的变了色的液体在缓缓流动,向前方流动,远去了,无辜又哀伤地,往远方去。我站在旁边,有些迷怔有些失落。似乎回想起了过去的所有模样,又似乎在眺望看不到边际的前方,此时我是孤独哀伤的。
恒久的时光依然如水般流淌着……
几十年前,那两个人通过一个简单的仪式聚到了一起,之后便是我们姊妹五个到来,我们聚在这同一个屋檐下,终于聚齐了。而今天,流淌的时光却又让我们慢慢分散开,一天天散开,一天天走远。直到在一个深秋的暮色中,曾经肩膀扛着我看戏的那个人,永远地别离了我们。我们余下的人似乎很少再能全部聚到一起来,除非是那几个让人悲伤的纪念日里,仅此罢了。中秋节时,我再看不到那鲜艳的果络子和敬奉月亮的西瓜花篮;大年夜里,再没有了熊熊燃烧的炭旺火,晾衣绳上再也没有悬挂起那个人亲手做的西瓜模样的红纸灯笼。我是孤独哀伤的。
而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一直与我相伴三十多年的那个皮肤黑黑的伙伴,居然也瞬间离我而去,去得那么匆勿,走得那么决绝,让我茫然不知所措,孤独又哀伤。
我如同失去了一只臂膀,也失去了那双一直在远处瞭望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时常停留着我的身影,那坚毅的眼神中,我每次都能找到依托和信任。那信任与托付竟然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时光终究是那么无情,它悄悄地夺走了我身边的不少东西,却在我的额头、双鬓和腰身上留下了沧桑的印记,但我减不缓时光的匆匆。于是,我的脚步也变得匆忙慌乱。因为我担心追不上身边的那几个年轻人矫健的步伐,他们也已经开始逐渐与我们散开。多少年之前,他们曾经在我们身边呀噫学语,嬉戏打闹,睡在我们身旁还逗着我们开心。他们好像从未离开过我们的视线,蓦然之间,他们正与我们一步步分别、远离。这远离的姿势一模一样,正如我们当年从那个有些破败的院子里逐渐离开一样。他们好像没有察觉到,正如那年我也没有察觉到,而今天是我却真切地察觉到了。
走着,走着,聚了;走着,走着,就离别了;走着,走着,就散了;走着,走着,就绝别了!再听不到春天里树枝笛哨的脆响,闻不到春泥中刨出的甜草苗和麻麻草的辣香。再看不到夏日的草长莺飞,摸不到二道河里滑滑的黑色鱼背鳍。依然可以看到满沟的沙棘红,却再也不去那片沙棘丛中贪婪地吮吸甘美的酸榴儿果了。老屋的烟囱依然在瑟风中瘦瘦地挺立,却没有了往日的饮烟股股直冲上天。苍老的大木门仍然静静地贴着土墙,还在默默守候,而曾经频频出入这扇大门的人们,你们今又在哪里?
世间有一些东西,看着似乎还存在着,其实它们早己远离而去,它们有时蒙蔽着我们、欺骗着我们,或者是我们一直在欺骗着自己,直到忽然有一天我们如梦方醒,捶胸顿足。但我们多数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仍然高昂起头颅,向着一个终究是一场虚拟的目标继续向前,不大理会一番又一番的寒暑霜雪春华秋实。我们执着坚定地向前走,尽管我们已经知道哪儿是终点尽头,知晓那里是一片荒芜孤独。
作者:郭宏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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