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家的吃相是做规矩做出来的

“做规矩”,上海人家,家家人家侪要“做规矩”。
小孩不做“规矩”,出去要被人家骂“野蛮小鬼”的。还有一句,听似文雅,其实也极剌手:“没爷娘监训”。
“监训”就是“做规矩”。
屋里不“做规矩”,导致的后果就是另外一句老上海言话,叫做“自家不管别人管,自家不骂别人骂”。
所以,从小到大,我们走在外面,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但不能被人家管,被人家骂,连“扳头门”也不好被人家捉牢。侬想“象牙筷上掰皵丝”也掰我不着。
那么,我们从小都被“做过”哪些“规矩”呢?
讲起来真是弗弗少,难免挂一漏万。
首先,一个“吃相”,就好讲三日三夜。
为点啥?被人家讲“吃相难看”,老早是一句很重的话。
这里先不讲“吃相难看”的引申义,就讲它的本义。
一个人,出去做人客、吃请,有规有矩,全靠从小屋里一日三餐“做规矩”。
比方讲,不好剩饭碗头。要吃清爽,不过又不好舔碗底,瘪三腔。
饭米糁不好落在枱子上,更加不能落到地上。
做人客时,实在有饭粒菜屑落到地板上,哪能办?马上拾起来。摆在啥地方?自家袋袋里,老早没餐巾纸,绢头包一包。油渍格拉也算侬倒霉,回去汏衣裳。这叫做“宁可弄龌龊自家衣裳,也不好弄龌龊人家地板”。
吃饭时,另外一只手要端牢饭碗,不好白相单脱手。
碗盏要端不要托,托碗就是讨饭相。
筷子要娖齐。
不用时不好插在饭碗上,像香炉里插香。
也不要一直拿在手里。尤其做人客,一定要时时放筷,以示客气。
更加不可以用筷子(或调羹)敲碗边,那也是讨饭相。
不好边摇筷子边说话,更不能拿筷子头指着别人。
若你先吃好,筷子要轻轻放下来,放齐,不好一厾头。然后要对着在座的长辈或主人讲一句“请慢用”,经他们允许方可离座。
若自己是主人,先吃好,也要讲一句“大家请慢用”,但不可离席。
吃物事时不好出声音,要闭着嘴嚼。闭着嚼,动作幅度仍不宜过大。
矮凳坐好以后,就不要再移来移去,更不好翘矮凳。
一般就不要再走进走出了。实在要方便,起立前要讲声“对不起”。
一定要等长辈或主人先动筷了再开动,饿煞也不好抢先。
头几筷菜随主人走,他搛什么你也搛什么。搛不着就做做样子,筷子伸一伸。
一般情况下,若主人不布菜,就只搛眼前菜,只吃眼前菜。眼前是盆红烧肉,算侬额角头。眼前是盆青菜,算侬触霉头。什么“够不着,站起来”,绝对是无规无矩。
搛菜要懂得让人。不与人家在同一个盆子里搛菜。也不与别人交叉搛菜,“搅花福禄”。等一等嘛,或作手势请别人先搛。
搛菜时,搛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好翻,不好拣,不好挑。一次不要搛太多。
如果需要,帮人家转递物事,不管是一杯茶、一碗饭,一只酱油碟子,一只调羹,都要两只手,以示恭敬。
相帮人家揩枱子,要拿龌龊物事从外围朝自家身边揩,不好东甩西甩。
添饭要轻手轻脚,不好镬子盖头乒乓乱响。
舀汤要拿自家饭碗凑上去,屏功再好也不要去表演。
做人客,老酒是只好“咪”一口的。老法讲,叫做“嘴唇皮湿一湿”。只有最后一口“门前清”例外。
别人来添酒,当然先说够了够了。添酒时,中指敲台面是广东规矩,代替磕头。江南人家不这样,而是双手抱拳。
若要婉转阻止,是用手指从下往上轻点添酒人的手腕,四两拨千斤。而不是死抢活夺打相打。
江南人家没有逼迫式劝酒,就是一句“请请请”。
也不碰什么杯,碰杯似是外国人做派。除了“豁拳”。
好友之间,干杯后亮个杯底是有的,以示守信。那种把杯子倒过来,碰杯用手指隔着来表示只喝不干,大家酒杯越举越低来表示谦卑之类的,统统侪是不晓得哪里传过来的伪风俗。小家败气,不上台面。
倒茶倒酒也有规矩,所谓“茶七酒八”,即茶倒七分,酒倒八分。什么“满上满上”,那时威虎山土匪的做派。
我看到过,茶或者酒倒得太满,主人还叫客人,侬先喝忒一口。客人居然真的双脱手,头低下去凑杯口去喝,真是像啥样子。
一般去做人客吃茶,也只是摆摆样子,嘴唇皮抿一抿而已。不好当伊茶馆店老虎灶,一吃就是两热水瓶。
老底子,不相熟的主客之间,续茶就是婉转的逐客令。
话不投机,冷场了。过一会儿,主人就问一句,“要添点茶水么?”识相的朋友好寻借口“差路”了。
为了这些规矩,从小真是“生活”没少“吃”,“头塌”没少“打”。
大家侪讲老实话喏,红烧肉的露,几花鲜,几花香,侬真的一次也没舔清爽过?拿手指刮么,也是瘪三腔。
不过,“做规矩”,“做规矩”,“规矩”就是“做”出来的。这个“做”,就是“吃生活”。女孩子好一点,打不打,一顿臭骂还是逃不脱。
正所谓“不打不成器”。淑女、绅士、老克勒,就是这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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