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碗

1

也许是因为想念我家那只老猫的缘故,突然就想起了家里的那只猫碗儿。

猫儿碗是用麦草秆儿编成的,我出生时的时候,奶奶就用这只婉儿给我喂过饭。爷爷说,我小时候瘦弱的比一只猫还轻,奶奶就将家里仅有的一碗细灰面给我吃,奶奶用三根小指头捏了一小撮儿细灰面,洒在草碗里,草碗里又倒进去大半碗水,在捏一双筷子在水里划浆一样转着圈儿,直到把灰面搅成一碗白面水儿,再小心翼翼地将草碗儿蹲到锅里煮,大锅里烧着一牛头锅的水,那只小小的猫碗儿,就像一只小纸船一样,在水浪中四处游荡,等到大锅水烧开啦,草碗里的面水也蒸糊啦,一丝丝的香气,从草碗里爬出来,奶奶便提着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放在膝盖上,用一把木勺儿,将面糊糊儿一口口让我舔进去。

我舔面糊糊儿的时候,我家那只老猫便蹲在奶奶脚边儿,细长细长的尾巴,从屁股后面绕了一匝,又从猫脖子上伸出来,轻轻地个给我奶奶的绣花鞋掸着灰尘,奶奶给我喂一口,就伸手摸一把猫头,老猫便乖乖滴在奶奶脚下卧着,圆碌碌的猫眼儿变成了一条细线,细长的胡须一眨一眨地,呼噜呼噜地打鼾。等我吃完了,奶奶便将草碗儿放到墙脚,用绣花鞋将猫踢了一脚,老猫便懒洋洋踱过去,伸出火苗一样的舌头,一圈儿一圈儿,将猫碗儿洗的干干净净地,奶奶看老猫洗干净了啦,用袖子将碗口搽干净,又给碗里装一把锅巴,让我端着出去玩啦。

2

父亲说,我小时候用的猫儿碗,是爷爷用麦草秆儿编的。

我不相信爷爷会编草碗儿。我出生的时候,爷爷都七十多岁啦,拖着一个细高细高的身影,站在天井院子里,手里抱着一把水烟袋,爷爷抽水烟的样子我早不记得啦,我也说不清爷爷到底有没有抽过那把水烟袋,爷爷过世后,我将那把水烟袋偷偷从木柜里偷出来,抱在怀里,只见烟嘴儿黄亮亮地,又弯又长,有些像猫儿尾巴。烟袋肚子里装着一肚子苦水,用嘴一吹,咕嘟嘟直响,使劲一吸,苦水就吸金肚子里啦,火辣辣的,又变成眼水,从眼眶里爬出来。我实在有些不明白,父亲又不吃水烟袋,干嘛还要给水烟肚子里装一肚子苦水,但还是偷偷给水烟装满清水,过一阵子,我们又将水烟袋偷出来,吸水烟肚子里的水,还是苦茵茵的,我们又跑到天井院子一处水洼里,爬在地上尝水窝里的水,一种烂蝌蚪的味道里,夹杂着几颗糖精味儿,一点也不像水烟袋里的苦味儿。

编猫儿碗儿应该是个非常细致的活路,小时候,我看见过母亲用麦秆儿编草帽,麦稍儿才泛黄的时候,母亲便在一大片麦田里转悠,瞅着一片腿儿修长,黄的很正麦杆儿,便将那麦穗儿给掐了下来,等到麦秆儿黄透啦,再用镰刀单零割出来,用其中的一根儿麦杆儿扎成一小捆儿一小捆儿的,站在父亲割的麦把子旁边,单独站成一个小队。

做草帽用的麦杆儿,我们最喜欢偷来吹麦杆儿。三伯家的根哥将麦秆剥得光溜溜的,用镰刀将两端切得平整光滑,含在嘴里吹麦哨,能吹出布谷鸟,剁错鸟等很多种声音,我一连糟蹋好几根麦杆儿,吹不出任何响声,倒是将一嘴唾沫和眼泪水,从麦秆儿另一头吹了出来。母亲看到我哭啦,便偷偷把我拉到一边,找出一个破酒瓶子,往里面灌满水,再抓一把洗衣粉,就能用麦秆儿吹泡泡啦。

麦秆晒的半干啦,母亲又把它放到水里泡涨啦,母亲用手一抹,麦秆外面的黄皮儿就掉啦,白生生的麦秆儿腿就露出来啦,母亲把麦杆儿腿抽出来一根,在指尖儿上跳舞,一根帽鞭子就编成啦,一圈一圈绕在我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儿,直到我挂不动啦,母亲又挂到墙上去。等到下雨天的时候,母亲将帽辫子用针线一圈一圈纳起来,就变成了一幅草帽。母亲纳帽辫子的时候,总是捏着一苗针,喊叫我给针穿线,我捏着线头,对着针眼伸过去,明明穿过去了,可是线却总是从孔外传过去,有时候明明碰到针孔了,线头一歪,死活进不去。妈妈谈了一口气,拿起线头在嘴里呡了呡,只一下就穿进去啦,母亲说,针眼细,心更要细。我便不耐烦啦,问母亲那猫碗是咋做的,母亲笑了,指着才纳起的帽子顶,不安帽檐子,用土漆漆一下,不就是一只猫碗嘛。

3

爷爷的天井院子里,那只老猫应该是灰色的,或者是黄色的吧,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正房门外的石门墩上,老猫的眼睛总是眯着,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并不像是打瞌睡。我和三伯家的娥妹妹,没事儿的时候就去盘那只老猫。

娥妹妹总喜欢从院子里扯一把狗尾草,想从猫嘴里插进去。可是猫嘴逼的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缝隙,便只好从三角形的鼻子插进去,老猫吭哧打个呵欠,狗尾草就掉出来啦。我不服气,便去扯老猫的胡子,老猫的胡子半黄半百,像是块老的包谷胡子,我掐住其中的一根,轻轻一扯,老猫哼了一声,一摆头,胡子便从指间滑落了。

我和娥妹又扯出老猫的一只脚掌,用狗尾草骚痒痒,可是老猫的脚掌被脸皮还厚,我们把狗尾草的尾巴都蹭光了,老猫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连呼噜声干脆都停止啦。最后,我终于发现了老猫的两只大耳朵,像煮熟的饺子皮儿一样,耷拉在猫头上,便像穿针一样,将狗尾草从猫耳朵里穿进去,喵呜——老猫弓着身子爬起来,飞快地爬到爷爷身边去,爷爷扬起水烟袋,轻轻朝我们小脑壳上敲了敲,我和娥妹妹便一前一后放声大哭起来,爷爷便赶紧从黑屋子的小木箱子里,翻出长满虫川子的红薯妞妞儿,塞到我们手里:

乖孙子吆,不哭不哭,爹妈听到了——打死你——

一听到爹妈两个字,我的哭声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娥美美的哭声却愈加猛烈起来,磅礴的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出,把整个身体都冲到啦,躺在爷爷的天井院子里滚来滚去,爷爷狠狠踢了老猫一脚,又去摸了两块儿冰糖出来,塞到我和娥妹妹嘴里,娥妹妹的眼泪,一见着冰糖,顿时就给冻住啦,挂在粘在灰土的小脸上,流不下来啦。

爷爷又把小妹妹拉到小木盆旁边洗脸,嘴里咕咕叨叨地说娥妹妹的花猫脸该洗洗啦,垢甲有一尺多厚啦能上地啦。爷爷给娥妹妹洗脸的时候,那只可恨的老花猫又蹲在门墩儿上洗脸:只见她伸出舌头,将猫手舔得干干净净地,然后用那洗干净的猫手,上下左右,将猫脸都齐齐抹了一遍。


4

母亲说,在我还未过满三周岁的时候,奶奶就过世啦。奶奶所能传递给我的信息,就只剩下那只漆黑漆黑的猫碗儿啦。

我想奶奶的那张脸,大约也应该是黑色的吧,就像猫碗儿这样,弄不脏,摔不烂,黝黑黝黑地,碗面上还泛着银灰色的光。每次看到那只猫碗的时候,我心里就这么想着,奶奶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吧?

六七岁的时候,我翻过爷爷家那只黑漆漆的小木箱子,看到里面有一把弯弯的小夹子,爷爷说,那是你奶奶做针线活用的。我拿到手里,将小指头从弯头里塞进去,一不小心就卡在里面啦,爷爷将我的手指头从里面拽出来时,我的手指蛋儿上便留着铅笔灰一样的颜色,我想着颜色应该就是奶奶留下来的啦。

还有一次,我又从爷爷的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杂乱地滚着核桃,包谷花米米,还有残缺不全的糖板儿碎末儿,那布口袋的内壁也是黑乎乎的,连同那些包谷花米米儿,都变成黑乎乎的颜色啦。

“爷爷,这也是奶奶以前吃过的吗?你又忘记吃了吧?”

爷爷蹲在门墩儿上,从腰上解下一根火绳,对着水烟袋点火。爷爷的火绳子只冒烟不着火,但是爷爷一吹,就能点火生饭,点亮蜡烛,更不用说能点着只冒烟不着火的烟袋锅子啦。有一次,我看爷爷和老花猫坐在门墩儿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头靠在门框上,一点一点的,门框把爷爷的头碰得咚咚直响,爷爷也没有睁开眼睛。于是我偷偷将这根儿火绳从爷爷的腰里解下来,鼓起腮帮子,费尽吃奶的力气,吹那一丝丝冒的烟,母亲在灶洞烧火的时候,经常在灶洞灰里扒出一个小火炭儿,放到一把麦草上,用嘴一吹就冒火辣。可是爷爷的这根火绳可是有点邪门,吹着吹着,火绳不光没有变红,反倒那烟越来越小,最终一点烟雾也没有啦,爷爷的火绳熄灭啦。

爷爷笑眯眯地睁开了眼睛,将蹲在地上大哭的我拉到小木盆前洗脸。透过脸盆里的一层清水,我发现爷爷的胡子有些像那只老猫的胡子,也是稀稀拉拉地,像老了的包谷胡子,发出半黄半亮的光。

给我洗过花脸,爷爷从黑箱子里摸出绿豆大小的灰色豆豆,放到打火石里打火,再一次将火绳子点着啦。爷爷让我找来一把叶子,教我将火绳子轻轻挨上去,不一会儿,树叶的边缘儿便慢慢翘起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叶子就冒出一股烟来,烟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轰地一声就着火啦。

“虎娃仔,以后见了暗火,可要注意呀——”

爷爷蹲在灶洞门口,操起一个吹火棍儿,将灶洞里的火吹的呼呼直响,不一会儿,爷爷的大牛头锅里便冒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啦,一听这种声音,我就知道爷爷又要熬猪头汤啦,喝过猪头汤天就要黑啦,天完全黑的时候,母亲就到天井院子背我回家。

母亲两手交叉,搂着我的屁股,不让我从脊背上吊下来。母亲一边走,一边抓着我破裆裤子里露出来的小鸡鸡儿,走一步教我唱一句:

花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放到山窝里,把媳妇放到热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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