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寡妇梁的铁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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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乡,黑寡妇就让我开群众会。只是,二十年前的我,实在无法理解,黑寡妇为什么要在那个诡异的场合,让我开那一场莫名其妙的会:在那座光秃秃的寡妇梁上,整个会场只有我、黑寡妇,还有那棵腰盆粗的老铁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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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秦楚玉

黑寡妇从县上开会回来的那一个夜晚,黄书记已经悄悄带了一帮兄弟离开了黑木崖。

等到黑寡妇和我们第二天起来,黑寡妇才发现黑木崖乡政府只剩下我和小阳两员大匠。黑寡妇找来炊事员给我做了一个童子鸡,又拿出一桶包谷酒,给我接风。黑寡妇将满慢两杯酒举到我面前,一脸严肃的对我说:

“我叫敬天明,人称黑寡妇,小学文化,身高1.70,于1950年到黑木崖任乡长,请大学生支持我的工作。”

我一口将酒喝下去,心里有一种火在呼呼燃烧,说我不过是一只小公鸡,还请乡长多多指教。

敬乡长哈哈大笑,说到底是我们黑木崖的种,你我以后就是兄弟。

我找出人劳局那一张纸给他,黑寡妇看都不看就扔给了小阳,说交给小阳了,小阳你以后要好好看着小刘,别让小公鸡学坏了。又看了小阳一眼,将小阳看的头低下去。

一个人大口大口的喝酒,终于连话都说不清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小刘你去给我拿包包,我要下乡。

敬乡长的屋子一片倒是很整洁,一大堆报纸像豆腐块一样整齐,桌子干净的放光,墙上从大到小排着一排小公文包,我摘下最小最精致的一个递给他,他看也不看就扔进去,直到我将最大最旧的一个给他,他才往身上一挂,摇摇摆摆的走了。

我急忙追出去,敬乡长已经上了对面一道小山梁,敬乡长脚跟脚掌平平落地,发出咚咚声响,踢起满地烟尘,足足过了两三个时辰,我们终于攀上了一道山梁,敬乡长将我脱下来褂子抢过去,装进大包里,然后掏出一杯水给我喝。我的嗓子早已干的冒烟,将一杯子水喝才觉的好受了点。

敬乡长慢慢从挎包里翻出一沓材料,突然让我在老树前立正,说要让我开会。

开会?黑寡妇又要耍什么酒风?光抹抹的山梁上,除过我和黑寡妇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开个屁会啊!

“刘天一,向前正步走!”

一声炸雷突然从敬乡长嘴里发出来,震得我头皮发麻。我只好跟着他朝山梁上一棵大树走去。

这是一棵腰盆粗的老铁匠树,七八人合抱,树皮斑驳脱落,新生的树枝不停地枯死的枝丫中生出来,形成方圆一百多平米的巨型树冠。

敬乡长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醉酒的样子,穆然在大树前立正,十分吃力地想要摆出一个庄严的姿势出来,无奈他脊柱十分明显地朝左弯曲,透着红背心下面,一根根肋骨形影毕显,面部肌肉僵硬紧缩,实在显不出庄严的官相出来。

敬乡长从公文包里将一份文件递给我,说你现在就对着铁匠树,立正。大声。念文件。

我简直要架崩了,但他是乡长。我只好拉起架势,从“同志们”开始,一字一句念下去,倒也慢慢进入了角色,直到“谢谢大家”才发现太阳都快偏西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这老家伙竟然靠在树身上睡着了。

我不敢打扰他,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敬乡长终于醒了,十分惊慌滴滴从树身上上站直了身体,对着大树上系着的一条条红布,点头作揖,口里念叨有词,似乎是在对神祈祷。

黑木崖离我的老家赛鹤岭相聚一百多公里,乡风民俗十分相似。就比如古树,村民们都会去拜,逢年过节都会给树上搭红。寡妇村这个铁匠树,大概也就一百多年的样子,还没赛鹤岭山顶是那棵粗呢。

颇为奇怪的是,铁匠树后面的树丛中,隐隐约约地立了一座石碑,藏在一片绿草从中,让人有些莫名其妙。

敬乡长在铁匠树前唠叨了一会儿,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散会了,散会了,你这大学生开会,和县上领导开会一样,老是让人瞌睡。

——乡长,刚才你是让我练习发言吧?晚上该不会让我开会吧?

看着这个貌似醉的东倒西歪的老乡长,我突然有些心虚,不知道下一步,他又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还开会?你刚才不是开过会吗?你这小子个子不高,官瘾还挺大的嘛!还蛮有出息的嘛!

我头皮一阵发麻。这个醉老头念的是哪门子经啊,就让我对着光秃秃一个山梁,就将会开了?

敬乡长丝毫不管我脸上的狐疑神色,只管坐在一个大石包上,将一双脚从看不清颜色的解放鞋里解放出来,发出阵阵熏死人的味道儿。

此时,山风阵阵,从铁匠枝枝丫丫见的树叶子刮过去,发出细铁丝一样的声响,将我从大学校园里四年来好不容易学来的自尊,刺啦啦撕成一缕一缕的,活像老家地里稻草人身上,用来吓野猪的塑料纸,长年日久地风吹雨淋,又脏又破,十分轻贱。

“四娃,你的眼睛咋啦?进沙子啦?”

不知什么时候,这醉醺醺的老头悄然站在我的身旁,笨手笨脚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块儿报纸,撕碎,又在掌心里揉烂,递给我。

“小刘啊,我黑寡妇是个粗人,县上这些文件,我一看就头疼。再说寡妇村现在只剩下这些骚娘们,球都认不得,开个啥子会吆!”

黑寡妇一边说,一边摆弄那双臭脚。黑寡妇的脚趾头从这憋闷的袜子里破洞而出,张牙舞爪的,黑寡妇弄了半天,才将他们一一弄回洞里去。然而这些破洞太过密集,脚趾头刚从这个洞口塞进去,马上又从另一个洞里钻了出来。

沐浴着黄昏里的清风与斜阳,敬乡长和十个脚趾头专注地战斗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完全暗了,才意犹未尽地站了起来,拍着一双臭手,说我们下午的工作任务圆满完成:胜利地召开了一场村组干部会和群众大会!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任务:本乡长带你到寡妇村睡大觉。

话音未落,敬乡长又朝那棵铁匠树立正,鞠躬。便一溜烟钻到树丛中的一条羊肠小道,悠悠荡荡朝前走了。

林暗草惊风,道路又陌生。我几乎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追赶得上。倒是黑黑寡妇,十分地逍遥自在,一路哼着红楼梦里的女儿歌,一边伸手在路边的草丛中扯一些花花草草的东西。直到天完全黑了,我们终于摸到一个村口,影影绰绰的拐进一个没有狗咬,没有月亮的院子。

“李主任!我给你捎了只小公鸡,晚上好下酒。

院子里便有人出来,却是一个女人,慈熙太后一样的身架和脸盆,看着就让人舒服。

李主任将手伸过来和我握手,嘴里却骂着黑寡妇:敬乡长嫖女人了,身子这样瘦。黑寡妇笑嘻嘻地,一把将李主任的手捉住,说“还是李主任懂得疼人,我这把老骨头没人要,给你熬汤喝补补钙可是上等。”

敬乡长顺手将一把花花草草的东西扔到李主任怀里,说这是我从黑不崖下来时扯的茶叶苗子,你栽到地里吧。上次听你说你们这里长茶,来的时候就在山上看了看,果然有不少,过了清明再给你拉一车树苗来让群众栽到自家山上去。

“县上开会不是让我们栽烟叶子吗?”

“球毛!——寡妇村高皇帝远,还不是寡妇梁上老铁匠树说了算。我们这位高材生刚才就在寡妇梁上将群众会都开了呢!”

“那我们也不抓烟叶示范田啦?”

“不抓!一村子的寡妇,弄一大堆烟叶子谁吃啊!

李主任高高兴兴的烧了满满摆上一桌酒菜,敬乡长两眼一下放出红光,连忙朝我招手:“来吧来吧,一起喝酒。”

“乡长,我还有……工作……。”

“我们的工作就是喝酒。经不起酒精考验,就不是好干部!”

为了当上黑木崖的好干部,我决定放开胆子喝上一场。我刘天一小时候就跟父亲一起喝酒,酒龄也长达三十多年,还从来都没有醉过。

正喝的过瘾,李主任门外一阵嚷嚷,三五个婆娘破门而入,团团围住敬乡长敬酒。敬乡长将一杯一杯的酒全挡过来,说这是我们乡上新来的刘乡长,西北大学的高才生,请大家支持。

我脸上一片通红,但有酒遮着,也就壮了胆,一一和这些娘子们猜拳行令,唧唧喳喳闹将起来。等到人终于散了,我也突然感到整个身子一下失去了重量,除过脑袋是自己的以外,其余的一切都突然化去。

李主任将我搬到一张大床上去,大床正对着一扇窗儿,窗子上贴着一张张白纸,白纸外面是一地绿油油的麦苗,麦苗里有油菜花油油的开花。明明白白的躺在床上,我听见一只一只的蜜蜂在油菜花里嗡嗡直叫。

敬乡长也被一大帮女人缠醉了,一大帮女人缠着给敬乡长敬酒,说不喝酒就要敬乡长到他们家里困觉。寡妇村的男人们常年在河南山挖矿,敬乡长哪里敢去,只得一口一口将这一帮女人的酒喝干。

半夜时分,我突然被一阵酣声惊醒,无意中向下伸了伸腿,老天,敬乡长竟然光溜溜的一丝不挂,身子卷成一个大疙瘩,正缩在床的另一头惊雷一样的打酣。

我小心翼翼的用脚摸了摸敬乡长,却听他呢喃着翻了一个深,又响起一阵甜美的酣声,搂着我的脚暖暖和和的睡去了。

编辑  秦楚玉    供稿 曹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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