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马白居易:不开庄老卷,欲与何人言

文/初酿

元和十年,日暮黄昏,江州城外的西门码头此时正浸润在一片烟雨中,凄迷朦胧。然而,当白居易走下船的那一刻,码头上突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原来是江州刺史崔能携众人前来迎接他。

白居易被贬谪到此地,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礼遇,江州人的热情,扫去了他一路上的忧郁与风尘。崔能亦是文人出身,经历过起伏跌宕的人生,所以他敬重白居易的才华,理解白居易的委屈,给了初来乍到的他最大的安慰。

虽然崔能对白居易照顾有加,给了他最大的自由,不用劳烦公事,可以在江州自由游玩。但是自古以来,儒家那种经世治国的思想终是影响着他,不能建功于朝堂,他依然心有不甘,感到抑郁烦闷。

于是在第二年开春,他开始畅游陶渊明故里,寻访简寂山门,在山水烟云中溶蚀着痛苦,寻求心灵的慰籍和超脱。

秋日里,闲来无事的白居易来到庐山金鸡峰下,造访了简寂观。道观的幽静肃穆,让他留恋忘返,于是他在此住了一晚,写下了《宿简寂观》:

岩白云尚屯,林红叶初陨。

秋光引闲步,不知身远近。

夕投灵洞宿,卧觉尘机泯。

名利心既忘,市朝梦亦尽。

暂来尚如此,况乃终身隐。

何以疗夜饥,一匙云母粉。

此时正值秋季,山上云雾缭绕,峰峦叠翠;道观旁溪水潺潺,清幽澄澈。时而风吹竹动,时而鸟鸣深涧。这一切仿佛都在洗涤着诗人心中的烦闷与苦恼,让他忘记了曾经朝堂上的所有龌龊,世界在这一刻清明了起来。他忽然觉得,何不忘记浮名薄利,终身隐居山林,或许还可以辟谷成仙。

太多的波折,让白居易对尘世有了一丝倦怠,曾经的豪情在一点点消磨,超然出尘成了他现在生活的主旨。

他在另一首诗《咏意》中也写道:

朝餐夕安寝,用是为身谋。

此外即闲放,时寻山水幽。

春游慧远寺,秋上庾公楼。

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

身心一无系,浩浩如虚舟。

富贵亦有苦,苦在心危忧。

贫贱亦有乐,乐在身自由。

知足、闲适,这是白居易别无选择的自我解脱,也是他无可奈何的一种疗伤方法。他再也不是那个充满激情的翰林学士,他只是一个知足恬淡的山野闲人。有人曾说过:“曾经如此渴望波澜,最后发现,最美妙的风景,是内心淡然。久经沧海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

宦海的狂风巨浪让白居易明白了,其实最美的风景,是自己内心的淡然与平静。和其他人无关,与世事无关。坐拥一颗平常心,赏春花秋月,看云卷云舒,才是世上最好的生活。

太多的闲暇时光,让他有了一些茫然,他需要有一些事情充实自己的生活。正在他苦闷的时候,一个姓郭的道士走进了他的视线,郭道士赠他一部《周易参同契》。这是道教丹鼎派最早的理论著作,大约成书于东汉末年,是一部论述了炼丹、还丹、食丹等内容的一部外丹经。

生活的巨变,让本来崇尚“积极进取,兼济天下”的白居易开始有了退隐的思想,庄子的知足恬淡成了白居易思想的主导。再加上这本书的影响,他开始与庐山的众多道士频频接触,并留下了许许多多与他们之间的诗文。

郡中乞假来相访,洞里朝元去不逢。

看院只留双白鹤,入门惟见一青松。

药炉有火丹应伏,云碓无人水自舂。

欲问参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从容。

——《寻郭道士不遇》

行行觅路缘松峤,步步寻花到杏坛。

白石先生小有洞,黄芽姹女大还丹。

常悲东郭千家冢,欲乞西山五色丸。

但恐长生须有籍,仙台试为捡名看。

——《寻王道士药堂因有题赠》

在与众道士的交往中,白居易开始迷上了炼丹,他将大把的时间用于此。“漫把参同契,难烧伏火砂”,“唯将绿醅酒,且替紫河车”,“丹砂不肯死,白发自须生”。这里所说的“姹女”就是水银,也称为汞;“黄芽”是从铅里炼出的精华;“火砂”是生丹砂炼制的半成品;“紫河车”则是指入药所用的人体胎盘,又指黄芽进一步炼制而成的紫色粉末。这些都是炼制丹药的主要成分或步骤,却成了白居易诗中经常出现的词汇,可见炼丹已经成了他的日常。

或许他的初衷只是打发时光,也可能是为了强身健体、治病延年。关于炼丹,其实在古代绝不稀有,很多名人、官僚、皇帝,甚至贫民百姓,都曾服食过丹药。最为著名的是明朝嘉靖皇帝,为了修道炼丹曾经二十多年不上朝,堪称史上之最。清朝雍正皇帝也曾为此痴迷半生。

白居易最终有没有炼成丹药,有没有服食丹药?我们不得而知。估计是没有,因为他曾写道,“剑学将何用,丹烧竟不成”。又在《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中说:

闲来对镜自思量,年貌衰残分所当。

白发万茎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尝。

眼昏久被书料理,肺渴多因酒损伤。

今日逢师虽已晚,枕中治老有何方。

按文中之意,他应是没有服用过丹药的,也可能他根本就没有炼制成功。

因友人服药先死,白居易最终还是从炼丹中醒悟了过来。他明白,丹药未能炼成,并不是因为他的心不诚,而是因为丹药这种东西在世上本就不存在,没有哪一种药品能让人长生不老,更不会永葆青春。而丹药只会让人迷失自己,甚至会丢了性命。

“设不幸吾好药,损衣削食,炼铅烧汞,以至于无所成、有所误,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目适于杯觞、讽咏之间,放则放矣,庸何伤乎?不犹愈于好彼三者乎?”他说,假设他不幸喜好服食丹药,结果对身体有所损伤,该怎么办呢?幸好他不喜欢,而是自我适意的饮酒赋诗,不比喜爱那些好得多吗?故此,他“古所谓得全于酒者,故自号为醉吟先生”,称自己为醉吟先生,将自己的无奈与愤懑都寄托在酒中。

也许白居易并不真的喜欢炼服丹药,只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为了填补心中空虚所进行的一种自我放松的活动,也是对那无法改变的命运所进行的一种无言的抗争。

雪消冰又释,景和风复暄。

满庭田地湿,荠叶生墙根。

官舍悄无事,日西斜掩门。

不开庄老卷,欲与何人言。

——《早春》

冰雪消融,春意萌生,无所事事的他,不开卷与老庄攀谈,又能与何人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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