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民:一袋黄豆
一袋黄豆
山东 李学民
这天,我正在家中收拾房间。难得又是一个休闲天,一周的工作结束后,也就不再去想它,我是那种有事情做不完就睡不着觉的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当天的事一定要做完,本周的工作在周尾差不多都会有结果。因此,基本上每个周末我都是心情愉悦的,身心舒畅地拥有两天的大休日。
叮咚——门铃一连响了三下。我看了一下表,差10分上午10点钟。妻子上班去了,中午值班也不回家,也没有人提前给我打电话预约,这个时候谁会来呢?但我还是没有片刻的迟疑,走过去旋即扭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位我熟悉的,但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中年男人:稀疏蜡黄的纤细头发,双眼很大,左眼明显有点斜视,黄布上衣,黑裤,脚蹬一双已经爆了皮的黑皮鞋。我只知道他姓王,经常来我们楼群里收酒瓶子烂废铁,从来也没问过他的名字。因为他经常来收破烂,而且叫喊的声音有些沙哑特别,我在窗前读书的时候,隔段时间就喊他上楼来,把积攒下的酒瓶子报纸什么的卖给他。在平房居住的时候是这样,搬楼房三五年了还是如此。
他这次不请而至,我多少有些疑讶,但我还是迅速热情地请他进屋来。他迟疑了一下,和往日一样在门前垫子上搓了搓脚底的泥,一步便迈进门来;我这才发现他手里并没有提着秤,但后背上却负着一面袋东西。以往他进门来都是停在门口不动的,等待着我把需要卖的东西拿过去。我曾劝他进来无妨,他总是以脚上脏为由不肯进厅来,每次来我都递烟倒水给他,起初他怎么也不肯,后来时间久了就应了,口里只是说着我是个少有的大好人,却把我递去的烟卷随手夹在耳朵后面,说是下楼后再吸。我们熟稔了以后,他的话就多起来,我也就知道了些他家的情况。他说他家就在城南20里外的乡村,老婆嫌弃家贫,生下一男一女后就跟修公路的跑了。他一个人拉扯着儿女过了16年。他说再穷也要供养孩子读书,说自己没文化也学不好手艺,这些年吃了不少亏,什么也干不好,只能干这收酒瓶子拣烂铁的活计。我就劝他不要多想,说他好日子还在后头哩,现在吃点苦受些罪,等孩子长大有了出息,街坊邻居谁不说亏了你这个好老子呀,到那个时候就会享清福了。他咧开大嘴嘿嘿笑了,说这是真的呀,他就是为了这一天的,说儿子女儿很懂事,从不叫苦叫难,在学校里成绩数一数二的。
其实,我跟他说过去就算了,并没有放在心上。我还是上我的班,看我的书,写我的文章,做我的事情,也并没有把他想得起来。两个月前,我突然病了一场,一住院就是一个多月。他今天这么一来,我才忽地记起,我已经有些日子没听到他那沙哑的吆喝声了,更没有再见到他本人。
我殷勤地把他让进客厅,他双眼环视了一下,稍一塌腰,便把背上的那袋东西放在了茶几前的空场上。我忙不迭地倒水递烟,劝他落座。他拍拍双手,又抖抖衣襟,这才坐下。而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把我看笑了。我说你怎么样,这阵子可好吗?孩子学习又长进了吧!他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看我,一直使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胸前的衣襟。这时他说话了:“你怎么了?”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把我弄傻了。我茫然地摊开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说我怎么了?我没什么呀!怎么了?他照样把烟卷塞在耳后,也不理会我递上的火机,双手揉搓着,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我的脸面。他说:“你好了?”我一时没有缓过劲来,“好了,什么好了?”他却嘿嘿笑起来,说:“你真的好了?好了就好。”我这才恍然大悟,拍拍脑袋瓜子也大笑起来。他说前段日子来过多次,一次也没有见到我,就觉得蹊跷,问门卫章老头,说是生病住院了,近日得知我病好的消息,就过来看看我的。
听了他的叙述,望着他那身五冬六夏脏兮兮的衣服,我竟然顿生亲切之感,刹那间被一种温暖深深地包裹起来;我病了以后,除了母亲、妻子真正挂念我以外,就是我的亲人,同学,同事,也并没有如此的牵挂于我!没有想到的,一个没有深交的普普通通的收酒瓶子的农民,在我心中并没有什么位置的人,一个令我没有什么记忆的人,却看望我来了!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出门,在下楼的那刻,我忽然想起他那袋子东西来,遂让他等等,说他遗忘下东西了。他没有回头,说那是袋黄豆,让我煮着吃的。说穷人家没有什么好东西,黄豆养人。我跑过去扯住他的衣襟,说这可怎么好呢,我不能收你的东西,你和孩子也不容易,来看看我就行了。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倏地返过身来,一脸的失望。他说:“你是嫌少,还是嫌弃我这个朋友,还是嫌弃我寒酸?”我忙不迭连声说“不是不是,都不是。”他接着说,“那,你就要收下。”还说,“你是个好人,在平房居住的时候,我收破烂你让我到院子里去,我喝水龙头上的凉水,你硬要给我热水喝;搬楼房了,你又是第一个把我喊进房间来的人。你知道吗?我们收垃圾的虽然穷,虽然命贱,但我们也是人啊,有多少人把我们当人看?把我们让进屋里去?防还来不及呢。”他说,有一年他去一家收报纸,后来那家人家硬说他偷了东西去,他那个冤枉啊,真恨不能一头撞死,要不是想到家中的儿女,真的,他就不会活到今天。他说,他收废品也真的收到过夹在本子里面的存折,有好几次,但他都及时送了回去。他说,“做人讲求的是一个良心,做人更要讲求尊严和骨气!”
他留下那袋黄豆下楼去了。我没有再送他。伫立北窗,一直望着他磴着三轮车往巷口的北端去了,一直到拐弯处不见了。此时,我百感交集:大千尘世,让人不相信的梦却成了真实,而且是那么的纯情,那么的让人感动,真诚得让我落泪。我在喟然长叹的同时,也更加明白了人的尊严和做人的道理……
然后,我久久地没有平静下心来,我转身走向书桌,我要把这个真实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以文字方式记述下来,告诉给我的熟识的,或陌生的朋友们,同时我要告诉你:那个刚走了的人,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朋友,一生中的,来生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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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学民,男,作品散见于《大众日报》、《侨报》、《山东文学》、《安徽文学》、《语言文字报》、《生活日报》、《广州日报》、《百姓故事》、《当代散文》、《德州晚报》、《鲁北文学》等报纸杂志。《大嫂》获2007年中国“年度散文优秀奖”,由《读者》2008年6期转载(乡土人文版),并选入《山东散文选》(1978--2008);散文《蝴蝶泉》编录2008年“首届世界华人游记征文大赛精选集”《走遍天下》;《去年元宵今朝别》入选由华东师范出版社出版的《最受中学生喜爱的100篇散文》一书;散文《风中的父亲》2015年被江苏省编入《初中生世界》;散文《棉花纺车》收录《中国散文大系.抒情卷》,获中国散文学会“当代散文最佳奖”。小说《死亡婚姻》被编入“中国第一部抗震救灾题材微型小说集”《大爱*真情》。著有散文集《留个人给自己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