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当牢原创】难忘,九月十三
难忘,九月十三
文|胡当牢
“你找谁?”
“妈,是我呀!……”
这是83年“五一”我从师专匆匆赶回家中见到母亲时的情景。
按理说,母亲那时的年龄并不算大,也就五十开外的样子,但眼睛竟昏花到不能认出她的儿子的程度,我的心里不禁一阵紧缩。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向都是精爽的、强健的,只是头偶尔有些抖动,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
然而,数月不见,一向强健的母亲会变得如此憔悴,我到底还是难以置信。我没有想到,那场骤然而至的家庭变故会对母亲产生那样沉重的打击。那是一年前,母亲唯一的、几近成年的女儿,也是她最为疼爱的“宝贝疙瘩”突患疾病,永远地离她而去。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母亲,尚无法从生离死别的苦痛中走出来。
看着母亲木然的眼神和勉强漾出的笑意,我不禁悲从中来。晚上,睡在母亲的身边。睡梦中,被她冰凉的泪珠打醒。我知道,母亲是在她熟睡的儿子的脸上,又照见了她逝去的女儿的影子了。
也就从那一刻起,我就时常担心母亲会有一天突然离我们而去。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出人意料,母亲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她说:“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逐渐平复了心灵的创伤,身体也基本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像一位重新出征的战士一样,母亲又开始了对一家人生活的忙碌与操劳。
母亲一生生养六个儿女。定格在我记忆中的,是母亲那张永远平静而温和的脸,不气,不急,不躁,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做这做那,从不闲着,从不叫苦叫累。每天晚上,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我们这个的鞋帮破了,那个的鞋跟断了,都等着母亲去拾掇。不管有多晚,第二天准会整齐地摆在你睡觉的地方。有时半夜醒来,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起初我们很是奇怪,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在为第二天拿什么去喂饱她的一群儿女而忧心。
艰难的日子一天天划过,几位哥哥的生活也相继定型,母亲便成了我没有佣金而忠诚的保姆。
在我从政的那些日子里,居无定所,饭无定时,但无论白天黑夜,严寒酷暑,母亲都会在哄了我的儿子进入梦乡之后,烟熏火燎地为我烧水做饭。对于我的儿子,她百般呵护和照料,捧在手里怕晒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的脸上和手上时常是渗着血丝的疤痕,那是她调皮、好动的孙子馈赠给她的“礼物”。
有一年夏天,我一连两周没回家看母亲,母亲一下子变得黑瘦起来,扶着拐棍勉强照看着我的儿子。原来,她接连几天呕吐不止,虽然吃了药,但见效不大,已经两天多汤水未进了。我带母亲就近去村卫生所打了两天吊针,总算缓解了病情。但我明显地觉得,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
过年回家,大嫂说母亲最近吃饭下咽困难,尤其是吃硬东西时还伴随干吐,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年后去县医院一查,果然是贲门癌。一家人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医生说比较轻微,暂时还没有危险。我瞒着母亲,只说是浅表性胃炎,过一些日子就会好了。
我虽然多次打算去省城为母亲做手术,但经多方打听,说这类病人的手术危险系数太大,更由于经济的原因,竟至没有成行。可是,我内心的烦躁和郁闷却与日俱增。加之那时我的工作刚刚变动,工作的压力、母亲的病痛、生活的窘迫、孩子的教育等纠结于心,时不时对母亲出言不逊。然母亲总是默默地隐忍着、承受着,吃着我给她买的那些普通的胃药和止痛药,在身心极度的痛楚中,坚持给我做饭,尽心尽力地照管着我的孩子。
有一次回家,正赶上儿子把母亲的头压在床上任意地撕扯,母亲的两只手翘在背后,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直到我狠狠地教训了儿子之后,他才松手。但母亲埋怨我下手太狠,儿子是跟她玩的。就在母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不懂事的儿子还缠着母亲东游西转,母亲原本虚弱的身子被他有力的小手拉得东倒西歪,踉跄的脚步不知如何是好了。
2000年,注定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年。农历九月十三,我正在为学生改着最后的一本作业,有门房急匆匆地告诉我,母亲去世了。我的心开始剧烈地抽搐,没有眼泪,也不知道悲伤,陡然间涌起的,是一种无法表达的凄然和悲凉。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冒着淋淋的秋雨辗转回家的,但母亲临终前没能见上她的儿子最后一面,成了我一生挥之不去的伤痛和遗憾。
说起来我这个儿子做得真混,竟然在母亲去世的头一年里才知道母亲的确切生日。因为在我看来,母亲的年纪尚不是很大,待到条件好时,我还有足够的时间为母亲过生日。当书上报道说,有人竟不知道母亲的生日时,同事们都很惊讶,不相信世间竟有此等“另类”,唯独我心里充满酸楚,相信是有的,我便是这样一个粗心而不孝者。
其实,我真正地懂得母亲,是在我儿子渐大且淘气之后,但那已经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母亲不再为我操心,为我的儿子操心,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现在,留在我脑海里的只能是母亲的影子,是对母亲点点滴滴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思念。
淋淋的秋雨过后,偶尔抬头,一轮半圆不圆的月亮病恹恹地挂在天空。我知道,又是九月中旬的日子了,心里头不由得又是一阵惊悸,且伴随着莫名的烦闷和惆怅。惆怅之余,特别想吃母亲做的玉米面糊糊挂面。做了两次,怎么也做不出母亲的那种味道,内心的失落和伤痛更在瞬息间膨胀起来。
记得小时候,我的确身体不好,也实在是懒字作怪,总想逃学,尤其是冬季。一次,为了哄我上学,母亲特意起得大早,拉开风箱,用白水煮了家里仅有的一小撮挂面。为了增加容量,在锅里渗些玉米面糊糊,挂面粘和在其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和妹妹吃得津津有味,大汗淋漓,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这也许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有味道的“佳肴”了。虽然光阴荏苒,岁月不再,然经过数十年的酝酿、发酵,这种味道在我的嘴里愈来愈显得浓香。
年青时的母亲操劳着她的儿子,晚年的母亲又操劳着他儿子的儿子。操劳一生的母亲啊,到底是为谁活着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说实在的,我算不上一位孝子,我未能解除母亲的病痛,未能让母亲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也常常为在母亲面前的不逊和不敬而懊悔。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是否还会重复我的故事呢?
胡当牢,男, 中文本科学历,中共党员。现为丹凤县龙驹中学教师、商洛市教学名师。先后从政、从教,乐观敬业,为人洞达。善于将生活的种种体验和感悟以自己独特的视角表现出来,尤其擅长散文、诗歌的写作,语言凝练,文笔清新,形成了灵动、朴素、简约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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