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俊波小说】丹江汹涌

众志成城 抗击疫情

丹江汹涌

作者 | 牛俊波 

  丹江两岸流传着一句老话,说人是从丹江河里来,又到丹江河里去。有青头后生举手:人是从娘肚子来的,我就是。

  是啊!你百十斤肉确实是你娘给的,但你喝着丹江水长大,丹江便给了你魂魄,你才有了恶有了善。丹江不给你,你就只是一坨肉,那不叫人。你一生坏事好事做尽,丹江都不管,可你终归要老要死,丹江便要把你的魂魄收回去,送给下一个喝她水的人。但说实话,千百年来丹江水喂养出了许多二货,世世代代在丹江河畔闹活,不曾有一刻消停过。

  民国二十四年。十八里铺保长张志成,托东街药材铺薛掌柜给刘豁出捎话,明早丹江边上墓坑子要挖大,误了事情卸腿。刘豁出问:这次杀几个?薛掌柜答:五六个吧,反正你给挖大些,听保长说是乡公所宋孝廉乡长吩咐下来的。

  刘豁出又问:工钱寻谁要?

  薛掌柜说:寻壮丁队队长张志立领,还有你领了记牢把赊的药钱给我清了。

  刘豁出便说:药钱急啥,你屋里头有事了,我给你好好挖几坑,咱们药钱工钱一抵消,岂不省事。

  薛掌柜气的蹦起来:“你狗日的就不是个人……。”

  刘豁出淡淡一笑:说笑说笑,我有钱了便给你清了去。薛掌柜却已经走了,留下一口浓痰。

  后院子篱笆墙上有一种黄黄的花,香香的,长的好似喇叭,小山每天都会撅着沟子一朵一朵闻一遍。后来他听师娘说,那花真的叫喇叭花。

  小山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不经事便随着爹娘离家要饭,不管东西南北,一家人哪里有吃食就往哪里走。后来走着走着娘死了,他就继续跟着爹要饭,再后来爹也死了,他就一个人要饭。

  这天走到丹江边独自耍水,见水里有鱼,便伸手抓,竟抓到一条。正开心,鱼却挣脱滑出手掌,而后忙活半天再抓不上一条,气的坐在江边哭。

  这时,一个驼背人向他慢慢走来。小山见那人后背像隆起座山丘,而脖颈前趴,下巴随时都会掉落在脚面上,觉着好笑便笑了。

  驼背人问:几岁啦?小山说:不知道。驼背人又说:跟着我挖墓,就有饭吃。小山就起身用手紧紧拽着驼背人衣角不放。回去的路上,驼背人问小山刚刚看见他时,为什么笑?小山不言语,驼背人就朝他沟子上狠狠踢了一脚。

  过了段日子,小山才知道驼背人官名叫刘豁出。他不知道把刘豁出叫啥,就问刘豁出。刘豁出说,街对面盖房的德喜,手底下帮忙的娃都叫他师傅,咱这也算盖房,你以后便叫我师傅。

  筑土为坟,穴地为墓,坟与墓是有区别的。墓是挖个坑,放入尸体,盖土,与地面平。坟,却是在墓上起个土堆。坟墓是咱百姓用的,富贵的人,用冢,起土更高规模更大。要是再往大说那就叫陵,起土如山,只能皇家用。

  师傅,那咱今天挖的叫啥?

  今天这啥都不叫,最多算偷葬。

  偷葬是啥?

  就是人死了,不哭,不动响器,即死即葬,入土为安。

  今天杀啥人?

  为匪通匪纵匪的人。

  匪吃人不?

  吃你娘,屁话咋这么多的,赶紧挖。

  嗯。

  乡长宋孝廉今日去县上开会,临走特意交待保安中队队长贾登峰,要把事情弄响亮,要让匪胆寒,以后不敢往这地界窜。贾登峰略一寻思,便吩咐人把五匪押到校场,拱手说道:“我的弟兄们把法子都用遍了,你们嘴硬,死都不说,我贾某敬你们是汉子。咱们都是当兵的,其实当兵的可怜,身不由己,你们为你们的事情杀我们,我们为我们的事情杀你们,就像今天,你们五个都得死。我送你们一人一坛酒,喝完了我让弟兄们把你们钉到门板上,我亲自送你们到丹江边。”

  说完,回到房间寻了团棉花,将耳朵塞上,上床睡觉去了。不一会儿,校场便传来阵阵惨叫和铁钉钉入门板的声音。待保安队员把五人钉好,已有两人经不住剧痛,死在门板上。贾登峰安排4人抬一扇门板,共分五组,排列整齐,沿街窜巷,步伐要慢,锣鼓要响。他骑马走在前头,刚出了乡公所大门又折返回来,说:匪们爱喊口号,把三个活着的舌头割了。

  小山把墓挖好,跑到丹江边喝了几口水,就听见了锣鼓声。手搭凉棚望去,贾登峰骑着大马引领着示众队伍缓缓朝江边走来,四周围满了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

  乡绅保甲长们带领着各保百姓,早已在江边侯了许久,见状纷纷过去招呼,保长张志成跑的最快,一把将缰绳抢在手中,慢慢把贾登峰扶下马来。贾登峰谢过张保长,转身寻个块高处,干咳两声对众人说:前些日子,上峰通报匪的二十五军要来。事态严重,县保安大队于乾坤队长便专门派人把我请了过去,对我说,“登峰,人都说你枪法好会带兵又重义气,这次二十五军来,哥可就靠你啦!”我对于队长说:“于队长,兄弟那都是虚名,我百发百中的枪法就是为了保护百姓而练就的,为了保护百姓安居乐业,我这次就是准备杀身成仁的,你不用劝我,我就是这么犟。”

  这时,张保长大喊一声:“贾队长真是百姓的好队长啊!”顿时,河滩里四五百人齐声叫好,掌声雷动。

  保安中队队长贾登峰挥了挥手,继续说:山上的游击队因为我把百姓保护的好,使他们抢不到粮食,早对我怀恨在心,所以在我回来的路上埋伏我。我不慌不忙掏枪杀了几个,还活捉了五个,今天拉到丹江边是要让大家知道,为匪通匪纵匪只有死路一条。弟兄们,把人给我往江边拉,这次不用枪,我们改用刀。

  刘豁出叫小山把五颗头捡回来,与尸体放在一块,小山吓得不敢去,豁出便狠命踢他沟子,小山就哭着去了。他折了些大树叶衬在手里,拽着头颅的头发小心翼翼提回来,看着五具尸体问:师傅,这头放到那个身子上呀?

  豁出说:我又不认识人,一个身子一颗头,随便放。最后一颗头是颗光头,小山一时犯了难,左看看右看看竟然发现有几缕胡子,于是拽着胡子提回来,放进墓坑子里埋了。忙活完,师徒两人去江边洗手,小山发现刚才砍头的地方已被江水冲刷干净,遍寻不着一丝杀过人的痕迹。小山就顺着江水一直往东瞧,最远处是座山,江水绕到山的后面便瞧不见了,急得问豁出,师傅师傅,江水要流到哪里去呀?

  流到汉江。

  汉江流到哪里去呀?

  流到长江。

  长江流到哪里去呀?

  我也不知道。

  嗯,那这五个人的血起码能流到长江去……

  张志成精明能干乡间有威望,又与乡公所民政股谢股长交好多年,前些年便推了个保长。十户为甲,十甲为保,百十户的管、教、养、卫事宜保长一人说了算,再加上联保连坐法的实行,保长真正掌握着五六百号人的命运。

  张志成不害人不欺人,倒也公道,却有个兄弟叫张志立,吃喝嫖赌是个大崽怪。张志立前几年在县里赌博输了两根指头和家中老宅,对方砍了他的指头派人送到家中,向他爹讨要地契。他爹问明情况,当场吐血不省人事。张志成闻讯赶回,二话不说掏枪杀了来人,把他爹唤醒。

  他爹睁开眼睛只说了一句:你兄弟的指头,就是你的指头,现在叫人砍了,你当兄长的有何脸面来见我?说完,老汉便咽了气。张志成听了这话,真正是咬碎了牙往肚子咽。他先隆重的埋了他爹,头七一过又过了七天,估摸志立罪受的差不多了,才去乡公所寻谢股长。又同谢股长给县保安大队于乾坤送去一百块大洋,第二天,志立被人抬了回来,还有一口气,跟鬼一样。

  张志立从县上回来养好伤,确实不赌了,但老是醉醉。志成觉着醉醉比赌博好,最多喝死,不会连累别人,便由着他去。保长都兼着壮丁队队长,他让志立任了,觉得有个正事约束,生的是非也许少些。其实志立对他哥是心怀敬畏的,嘴上不说,心中他觉着哥如爹一样,有几次他想爹了,就去看他哥。志成见他来,问:你死到这里干啥?他便一笑,不言语,转身又出去寻酒喝。

  这一日,张志立刚从泡馍馆子抹着嘴出来,听有人唤他,扭头见是刘豁出,问:咋啦?

  刘豁出说:上次河滩上那五个人的事,张保长让我寻你结账。志立说:结账,结啥账?那是党国的事情,又不是我张家的事情,想要钱去找乡公所宋孝廉要。再皮干,明儿把你那杂种徒弟拉了壮丁,我看你死了谁给你挖坑呀?

  刘豁出一听这话,顿时脖子脸憋的通红,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志立懒得再理他,返身哼着小曲走了,留下豁出一人原地站了许久。路边烙馍的王劳过来相劝,见豁出憋的眼珠都红了,赶紧用手掌沿着后心猛力拍了三下,豁出“哎呦一声”出了一口大气,拉着王劳气的边蹦边喊:“今黑了我要给张家挖一排排坑埋人。”

  王劳知道是气话,在豁出手背上拍了拍说:算啦,得罪不起。走,到我摊子上吃个馍。后来要饭的垢甲,信誓旦旦的对刘豁出说:那个下午他正在街道要饭,张家老宅屋顶一颗神兽头,冷不丁的从山花滚落下来,“叭”的一声在街上摔了个稀烂,他一抬头就看见豁出手里拿着一块馍,边吃边咒骂张志立。

  丹江有白鹭,又称白鸟。体态纤瘦,羽毛雪白,每年夏末来丹江栖息,以小鱼小虾为食,常曲缩一脚于腹下,仅以一脚独立,冷艳环顾四方。张志成的妾,年年会身着白衣来看,今年未来。白鹭也未来。

  张志成的妾名叫田玉,说不上来有多亲,却白净肥嫩的怜人,不论啥时见着她了都是静静坐在那里,你说了句啥,她就低着头一笑,你再说一句,她还是低着头一笑,你要走,她便抬起头,瞧你一眼,再一笑。志立就最爱看,回回见了就喊:田玉,给我笑一下!田玉便羞了脸,怯怯的说句:要叫嫂子。

  张志立骂过刘豁出径直往后山走去,他寻无人小路翻上山梁,抹了一把汗,看了看远处的一片桃树林,恰好有风吹过,心中竟是一荡。

  面前一条小河,他急急一跨左脚却被岸边淤泥一滑,整个人坐到了河里。河水不深,他站将起来不过大腿,拽着芦苇往岸上走,却见不远处一人正坐在岸边洗脚。志立奇怪,看那人戴着帽子低着头,洗脚洗的很认真。

  便问:乡党是那个保子的?那人不回,志立又问了一遍,还是不见回应。志立生气了,骂道:狗日的给脸啦!明天爷就把你拉了壮丁,让你狗怂哭都来不及。爬上岸,几步跑过去抬腿就是一脚,那人应脚而倒,原来早已没了气息。只见皮肤浮肿,腿上背上中了好几枪,衣服破烂,明显不是当地百姓日常穿着,右手紧紧握着一枚手榴弹,不见配枪,戴着个帽子,上面竟有颗红色五角星。

  志立一沟子坐到地上,“妈呀!要出大事啦要出大事啦……!”爬起身,就往桃树林跑。一会儿,又慌忙回来把那人手指掰开,将手榴弹别在自己腰间,在那人浑身又一摸,除了一块红布,再无它物。布上有字,志立却不识,便随手揣进怀里。

  一进桃树林,志立就大喊:田玉,田玉。田玉从石头后面,俏皮地露出半张脸子,像半朵花儿,柔柔的笑骂:你怕你哥听不清呀,声音像狼嚎似的。

  志立过去一把抱在怀里,说:“匪二十五军可能已经到了,我刚在河边看见一个死的,这是大事,我要赶紧回去向保安队报告,你抄近路先回家,路上小心。”说完,在田玉脸上轻轻咬了一口,转身直奔保办处。

  志立一路没停歇,进了保办处院子,便看见他哥正与几个人商量事。他急得喊道:哥,出事了出大事了,二十五军已经来了。志成慢慢回过头来,说:志立,你先回去吃饭,今晚我有事就不回去吃了。

  志立又喊:哥,二十五军来了。志成桌子一拍:叫你回去,你就给我滚回去。志立一时懵了,呆呆看了看志成,又看了看旁边两人,发现一个都不认识。见志成都生气了,自己也不便再说什么,转身往出走,却又听志成叫他,问:志立,你腰里别着个啥?

  手榴弹。

  哪里来的?

  捡的。

  捡的你也敢别在腰里,小心把你炸死,赶紧摘下来。

  知道了。

  志立走出院子,被墙角要饭的垢甲拦住,腆着脸央求:张队长行行好,垢甲我几天没吃饭了。志立哪有好气,一脚踹在垢甲肚子上,都懒得骂,径直走了。垢甲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一个胖娃坐在门槛上啃鸡腿,便走过去一脚将胖娃踹翻,抢过鸡腿绝尘而去。

  刘豁出回家闷了一晌子,还是认为这受苦钱得要,张志立狗日的不给,就直接找他哥。但张家确实是得罪不起的,他便让小山去,想着就是真把张志成开罪了,自己死硬装个不知道,再当着志成面把小山打一顿,也就过去了。

  于是给小山交待,去了直接找张志成,见面先跪,然后哭声子拉着说:保长伯我肚子饥,我师傅说就是饥死也不能来向保长伯要工钱,但是我实在饥的不行了。话一说完,你就死死抱住他腿,他踢你,你也不要松手,听明白了没有?

  小山问:保长家里有狗,放了咬我咋办?

  豁出安慰说:他家那是条狗娃子,真把你咬了,我让你师娘晚上给你烧两片片子肉吃。小山便不怕狗了,路上他想着到了保长家他要先去寻狗,寻到了踢一脚,让狗把他轻轻咬一口。

  小山来到保长家,下人说保长没在家在保办处。他刚到保办处门口,就看见垢甲嘴里叼着半个鸡腿一溜烟地跑了,一个胖娃捂着肚子在地上哭,于是过去拉起胖娃,从怀里掏出一个弹弓给胖娃耍,胖娃就不哭了。

  走进保办处寻狗,门前门后厅堂后院都不见,有人老远问:这是哪里的娃,转出转进弄啥呀?小山吓了一跳,见张志成就坐在厅堂与两人说事,这时正望着他。

  他一激灵,跑过去跪下抱住张志成腿,说:保长伯你家狗娃子在哪里,我咋找不到呢?我师傅让我寻你要工钱,我要寻你家狗娃咬我,我想吃肉。

  张志成一脸诧异,不知道小山在说啥!这时,门口突然一阵吵闹,接着“啪”的一声开始响枪。旁边两人应声而起,迅速从怀里掏出手枪,向门口射了几下,往后院跑去。张志成慌忙把小山往起拉,再拉不起。

  小山说:保长伯,你家狗娃子歪的很,咬人都带着响声。说完,死在了张志成腿上。志成仔细一看,小山后背殷红一片,不知中了几枪,双手还紧紧抱着他腿不放。

  保办处被保安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在门外打死了几人,贾登峰便带人冲进来,先命人将张志成用麻绳捆死,追到后院见那两个生人已被打死在后门外,叫人拖进来,摆到张志成跟前。又问死在张志成腿上的是谁?

  有队员说是挖墓的刘豁出的徒弟,于是叫人赶紧去将刘豁出抓了。最后一屁股坐到张志成旁边的椅子上,拿起张志成的茶杯喝了一口,对张志成说:刚才我去了屋里,嫂子问我喝茶不?我说喝哩。嫂子便给我泡了杯绿茶,你是知道的,兄弟胃不好根本就喝不了绿茶,我随手就把茶杯摔到嫂子头上,把娃都吓哭了。

  我看你没在,于是让人把嫂子和娃绑在床上,临走我还放了一把火。出来看见了田玉,我就让弟兄把她护送到保安队去了。志成哥,兄弟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后悔不?张志成睡在地上泪如雨下,嘴里往外淌血已咬断自己舌头。

  丹江沿岸盛产苞谷,往往喝了一年苞谷糊汤,年末粮食柜底还能余下一层,于是便做了酒。苞谷酒澄清透明、味道甘美、酒味醇香,要数贺顺利甲长的婆娘做的最地道。

  张志立踹了垢甲一脚后,百无聊赖,就直接去了贺甲长家寻酒喝。贺甲长不在,志立便让他婆娘先盛了一碗,独自坐在院子喝了起来。他从腰间抽出手榴弹,一边把玩一边想着今天的事,总觉得他哥今天怪怪的。

  正寻思着,只见贺甲长火急火燎的跑回来,便扬手招呼,贺甲长看见是他,慌忙说:志立这事与我无关,你拿着手榴弹到我家弄啥?志立哈哈一笑,说这是路上捡的耍着玩儿的。

  贺甲长一看这货还不知道出事了,赶紧说:贾登峰带人去保办处把你哥抓了,这会儿正到处抓你呢。志立一惊,问:为啥?

  贺甲长回答:说是你哥通匪,给山上游击队送药,今天山上下来两人正在保办处说事,就被贾登峰带人包围了。志立脑子里面“嗡”的一下,右手紧握手榴弹,向保办处狂奔而去。

  张志立老远便看见保办处门口挂着三颗头,下方坠着一块木板,中间那块歪歪扭扭写着张志成三字,还在往下滴血,边上站着四名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他眼睛一热,连忙捂住嘴,闪身钻进街口一所茅房,大张着嘴巴不敢出声,眼泪却下来,径直朝嘴里流去。

  忽然觉察旁边有出气声,一扭头见副保长赵恩厚就蹲在边上,志立一时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明白,只要赵恩厚喊一声,保办处门口马上就能再挂一颗头。赵恩厚仿佛没有看见他,正使出全力办自己的事,脖子已爆出青筋。

  一袋烟儿的功夫,赵恩厚终于完事,提起裤子穿戴整齐,轻咳两声,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道:翻后墙活命。志立见茅房后墙上果然没有封死,便慢慢爬上去,翻入一户人家场院,恰好有堆麦秆,就钻进去再不敢动弹。

  待到夜深人静了,小心翻墙出来,摸黑越过丹江,兔子一般窜入南山。深山里走了一夜,心想该是安全了,眼看着前面有几穴废弃瓦窑,索性进去歇一会儿,却见里面竟然躺着一人,倒是吓了一跳,蹑手蹑脚走过去仔细一瞧,顿时骂道:咋是你个狗日的。

  刘豁出怂恿小山找张志成要工钱,半天不见回来,心中破烦便走出门,想着兴许能遇着小山。路上,咋见个个行色匆匆,户户大门紧闭,做买卖的也在慌忙拾掇货品。

  这时,一粒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中脑门,豁出一疼,顺着石子来路望去,烙馍的王劳正缩在墙角向自己招手。豁出问:你砸我干啥?王劳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招手。他便小跑过去,王劳一把拉他到房后,喘着粗气说:你徒弟和张志成一块被保安队杀了,说是通匪,你徒弟通匪你当师傅的也就通匪,赶紧回去引婆娘跑。

  王劳说完就走,留下豁出一人坐在地上,如在梦中。他用了好久,才勉强理出两件事,小山死了,他和婆娘马上也要死。

  一想到这儿,他就扶墙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家走。一进家门就喊:桂花你把你那对银镯子戴上在门口等我,我去尿缸底下把银元一取咱就走。说着话,自己已把尿缸掀开,撬起一块砖,从下面拿出一袋银元揣进怀里。

  走到门口不见桂花,气的大骂:你是死了吗?便进屋寻,掀起门帘看见半空里一双鞋,是桂花那双破了洞的黑窝窝,前些日子还说窝窝破洞了冻脚,想换,他说将就穿着又冻不死人。

  现在这双鞋就在他面前,轻轻摆动。豁出慢慢伸出双手捧住鞋,把手指从鞋的破洞处插进去,摸了摸里面说:破洞确实不小,怪不得你天天喊着冻脚哩!要换哩!你先下来,站这么高你是要上天嘛?还再生我气呢对不对?还嫌前几日我不给你买新鞋?你呀,一辈子都是小心眼子爱记仇。

  来,骑在我脖子上耍一会儿,骑马马会不会?咱骑马马喽,我桂花骑马马喽,把我桂花驮到县城里买新窝窝喽,把我桂花驮到卤肉店里吃肥油油的猪尾巴喽,把我桂花驮到丹江边上看花花喽……………

  “砰”的一下,桂花脖子上的麻绳从中断开,整个人重重砸在豁出身上,人事不醒。

  豁出觉着有人在拧他脸蛋子,生疼生疼的,睁开眼睛,却是垢甲。垢甲说,他跟着保安队员一起到豁出家,想等着把豁出两口子抓走了,他便在家中过活,反正只要被抓走就别想活着回来。但豁出没在,只有婆娘在,保安队员问她,豁出去哪里了?婆娘被吓的舌头打弯,说不出话来,再问不回应。

  一个队员却说,这是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便伙同其他队员把婆娘吊死了。他等保安队员走后,便在家中拾翻值钱的东西,不一会儿就听豁出喊叫着回来,他就躲入床底,听豁出说了半天疯话,忽然“哐当”一声从床底爬出一看,豁出已经被砸昏过去。

  他知道保安队员出去抓不到豁出,待会儿肯定回来蹲守,直到抓住为止。心想着,虽然豁出长个大驼背没啥人样,人品也差没干过啥好事,可好坏是条人命,便把豁出背起钻进山里,寻了这处安全地方。

  豁出一双脏手把自己眼泪抹了抹,咬着后槽牙说:我也不想活了,可我一定要给桂花报仇,弄死贾登峰。垢甲说:报仇是你的事,我现在肚子饥了。豁出就从怀中拿出一块银元,扔了过去:想吃啥吃去,再给我捎些。垢甲欢天喜地的去了。

  世事无常,生命如斯,呼一口气徒弟死了吸一口气婆娘没了,家破人亡有时只是瞬息间的事情。豁出独自流了会儿眼泪,又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忽听谁说了句,“咋是你个狗日的。”

  迷迷糊糊睁眼一瞧竟是张志立,顿时恶向胆边生,猛地翻身死命掐住志立脖子,心想着都是因为张家通匪才害死了桂花,今天先将这货掐死出些气。志立不明就里,以为豁出想工钱想疯了,忙说:工钱我现在就给,你先把手松开。

  豁出一听工钱,更是来气,张开嘴巴一口咬住志立鼻子,志立惊呼一声,“狗日的真正是疯了呀!”二人纠缠撕打正酣,忽听有走动声,双双住手察看。只见,垢甲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石头上,手拿树枝悠哉悠哉剔牙,浑身一股羊膻味。

  二人我掐着你你挠着我,面面相觑,一时不知继续弄命,还是暂且停手。垢甲蔑视地笑笑,说:两个可怜虫虫儿家破人亡还不够,硬是要弄绝户了才舒坦是吧?志立你把指头往豁出眼睛里捅,豁出这姿势便于仙人摘桃,空出左手直接将志立下身捏碎,这样才看着热闹看着痛快。

  志立朝垢甲唾了一口,骂道:你个死要饭的连家破人亡的机会都没有。便从豁出身上翻下来。豁出大口喘着气,等气息逐渐匀了,才问垢甲捎回来啥吃食?垢甲拿出一包纸,打开是一扇锅盔,从中间一掰一人甩过去一块。整个晚上,除了垢甲唱花鼓戏又放了几个屁,再无人言语。

  第二天清早,志立同垢甲小解时听说了豁出家的事情,才明白豁出疯了一样要掐死他,并不是要工钱。略一寻思,提起裤子,便去对豁出说:咱俩去把贾登峰弄死吧?

  豁出一听,立马怒吼起来:我要先把贾登峰弄死,再弄死你。志立说:我知道你们本与这事无关,但事情就碰到那里了,谁都没有个球办法。如果我不死你心里不舒服,弄死贾登峰咱俩报了仇,我的命就是刘豁出的。豁出死死看他一眼,没再言语什么。垢甲随口问了句:咋弄死贾登峰呀?志立说:嗯……我就是要弄死他。垢甲便笑的直不起了腰。

  怎么个弄死法呢?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起来。志立说:乡公所戒备森严,最好是等贾登峰出门,我们三个趁其不备,涌上去用刀剁他。

  豁出反对:贾登峰每次出门,身边都跟着六七个保安队员。咱们根本涌不过去,就算真的剁了姓贾的,咱们咋跑呀?还不让那些狗日的撕成沫沫。

  垢甲也反对:是两人,不是三人。我哥我婆娘又没有死,我只是这两天跟你们混吃喝地。豁出朝垢甲唾了一口,说:想死,你也得有呀!志立挠头:那咋办?垢甲却说:我替你们出一计,乡公所厨房有个叫慧芳的婆娘,是专门洗菜的。你们可以让慧芳在饭菜里做些手脚,闹死贾登峰岂不干净利索。

  志立问:你认得慧芳?垢甲摇摇头说:不认识,但我却知道慧芳有个野汉子,就是西街泡馍馆跑堂的栓民,你们先找栓民,再让栓民劝说慧芳下毒。豁出立马踢了垢甲一脚,“滚滚滚滚滚……”

  其实倒还有一个办法,豁出说,都记着我是弄啥的吧?你说能不能晚上在乡公所墙外挖个洞,一直挖到墙里,咱们摸黑进去勒死贾登峰,再悄悄出来。

  志立与垢甲二人眨了眨眼窝,四目相交,齐声叫好起来。豁出却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垢甲面前,把垢甲吓了一跳。豁出对志立说:你也的跪下,有重要事。志立便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

  豁出拽着垢甲说:我俩给你狗日的跪下了,不是求你随我俩一起去送死,只求你平日里出去给踩个点,再帮我俩弄一根麻绳两把刀。往后管你天天羊肉泡。

  垢甲嘿嘿一笑,说:天天羊肉泡,要是你死了咋办?你把你怀里那个袋子给我,我就帮了这忙。豁出二话不说,拉出银元袋子扔给了垢甲。

  翌日晌午,垢甲便拿回一条麻绳两把菜刀。志立问:咋是菜刀?垢甲嘴一撇:我想给你俩一人找一把青龙偃月刀呢,找不见呀!志立就扑过去,把垢甲锤了一顿。锤完,垢甲便老实了一些,说:给你们把挖坑地点寻好了。

  三人一阵合计,晚上子时一过便携带家伙,由垢甲带路直奔乡公所。垢甲说,乡公所前面是石板街,后面是学堂,右边是药材铺薛掌柜的宅子,只有左侧是片荒地,可以下手。豁出查看了一下地形,寻了块地软土松的位置,便动手开挖。

  志立在一旁帮忙出土,垢甲爬在附近望风。挖了一辈子墓,这对于豁出来说,只当挖了一个狗洞,不一会儿便与志立钻入墙底。只听豁出小声问:志立,你放屁啦?志立说:我没有,咋啦?豁出便说没事。过了片刻,却见两人慌忙从洞里爬出来,垢甲一惊,忙问是不是被发现了?志立骂道:你狗日的踩的点,墙那头是个粪坑。

  三人依着第一个坑,再根据志立的印象,往边上扯了五六米,再挖了一处。依计划,志立来开过一次会,所以志立前头开路,豁出跟在后面照应,垢甲便可以走了。志立说,走吧。豁出说,走。却都没有动弹。垢甲都走了,又回来趴在洞口说:你俩过去看情况,实在不行就先回来。

  志立骂:你赶紧滚。便钻了过去,一露头,见是个花园,凭着印象才模糊想起,这是宋孝廉的后花园。他见四处无人,用脚蹬了一下豁出,慢慢爬了出来。这时夜已深了,周围静悄悄的,二人蹑手蹑脚躲入假山后面。豁出问:贾登峰在那里睡着?志立答:这是宋孝廉的后院,贾登峰在隔壁保安队,山花有一道月亮门过去便是,你随我走。

  志立前面带路,猫着腰穿过花池,绕过凉亭,眼看要到月亮门边,门却“咯吱”一下开了,一人拎着灯笼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人。志立已到门口,来不及躲闪,索性背过身去一把拉下裤子,面朝花丛。出来那人也是一惊,忙用灯笼一照见有人在小解,大声呵斥:猪狗不如的东西,敢在这里解手,小心剁了你那脏东西。志立支支吾吾,提上裤子便走,后面那人却问:你是哪里的?志立一听竟是宋孝廉,吓得脱口而出:我是壮丁队长。

  宋孝廉却往前一步,厉声问道:我问你是哪里的?志立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宋孝廉回头对打灯笼那人说,通知保安队。那人一答应转身要走,却被豁出从暗地里一刀砍在肩膀上,惨叫一声,抱住豁出倒在地上,挣扎中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捅了豁出肚子一刀。豁出忍痛一边挥刀乱砍,一边喊叫志立赶紧起身动手。志立这才慌忙爬起来,提刀扑向宋孝廉。宋孝廉不慌不忙站在那里,用手对他一指,大喊一声:你敢!志立低头略一停顿,抬起头时脸上竟诡异一笑,一刀砍在宋孝廉脸上。

  将两人砍死已惊动四周,志立拉着豁出就近躲在一处墙角。豁出捂着肚子说:刚进来就出了事,连贾登峰影子都没看见,丢死人呀兄弟!

  志立说:丢啥人了?咱砍了宋孝廉,比贾登峰官大的多。出去给人相说,咱们就说是专门来砍宋孝廉的。豁出就笑:就依你这说法说,我喜欢。你先走吧,我血都流到裤裆了,走不了了。

  志立说,我背你。豁出却苦苦一笑:背出去个死人有啥用?我一生没做过啥好事,临死看能救你一命不。说完,猛的把志立往出一推,自己手提菜刀堵在门口。志立默默从腰里抽出手榴弹,递给豁出,转身就跑。到了洞口,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豁出手提菜刀站在月亮门下,这时月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身冒青烟,威风凛凛,腰身越挺越直,有人喊话:谁人站在那里?他吼了一声:丹江菜刀队队长。接着便是一声巨响。

  志立含泪钻进洞里,忽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他惊恐一摔却没摔掉,只听垢甲说,是我。原来垢甲并没有走掉,路上寻思了半天,觉得今晚是生死大事,他还是在外面照应着保险些。

  他将志立拉出来,指着不远处一群火把说:保安队全部出动在附近围捕。又问豁出呢?志立没言语,拉着垢甲悄悄越过荒地,向江边跑去。

  保安队人多势众,正四散开搜捕,就有人听见这边动静,喊了一声而后枪声大作。志立在前跑的正欢,只听垢甲“哎呦”一声滚倒在地,他急忙返身回来问:咋啦?垢甲一把抱住志立腿,吓得直哭:我腿上挨了一枪走不动了,志立我不想死呀,你狗日的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可是救过你跟豁出命的人。

  志立喊到:把嘴捏紧。便从怀里摸出一块红布,绑在垢甲腿上,拽着他胳膊拉上自己后背,双手向后将他沟子勒紧,再交待:狗日的把我脖子抱死,咱们走。说完,大步流星沿着丹江向东跑去。

  说也奇怪,在这个杀人放火的夜晚,月色却好。天空繁星点点,静静的月光偏偏洒在哗哗的丹江上,一静一动,相得益彰,更不时有枪子“嗖嗖”划过夜空,一时间竟煞是好看似灭似幻。

  后面一大队火把紧追不舍,不时有枪子从身旁“嗖嗖”飞过,垢甲吓得抱着志立脖子说:志立呀,你能不能再快些?枪子都快打到我沟子了。志立说:好,咱们再快些。翻过土坡,淌过小河,穿过一片树林,越过山丘,面前又是一条河。

  志立问:垢甲,你回头看看还有火把没有?垢甲说:还多着哩,明晃晃的像一条闪光的长虫。志立说,那你给我擦擦眼睛,汗水把眼睛糊住了。垢甲便用袖口给他抹眼睛。

  穿过一片石林,志立又问:垢甲,你回头看看还有火把没有?垢甲回头一看,见火把已成小亮点忽隐忽现,嘴里却说:火把还多着哩,打头的是保安队副队长,我都能看清狗日的朝天鼻。志立没有言语,步伐却越来越慢。又翻了一座山,志立步子开始左右摇摆,大口大口往外出气。

  这时,身后早已看不见火把,垢甲一摸志立额头,竟然没有了汗水,干冷干冷地,就对志立说:志立看不见火把了,停下吧。志立大口大口出着气,有气无力的说:胡说,我明明看着后面火把还明晃晃的。

  垢甲一听不对,从志立后背挣脱下来坐到地上,却见志立一个人还在往前走,他就地向前一翻,拉住志立脚踝,志立“扑通”一下躺倒在地。垢甲爬过去,让志立不要动好好歇一会儿,志立说他渴了,想喝水。

  垢甲便爬到江边嘴里含一大口,爬回来掰开志立嘴巴,一口水吐到嘴里,却听志立喉咙一响眼睛圆瞪,一股血水直接从志立喉咙喷在他脸上,舌头血呲呲伸出老长,被咬在嘴巴外面。垢甲见状,用手把舌头朝志立嘴里塞,却已塞不进去,惊吓的坐在丹江边上哇哇哭了一夜。

  垢甲从来没有骑过马,那晚过后,他对人说他骑过,但以后不再骑了,因为马会哭。

  腿伤养好,垢甲便又去西街泡馍馆吃泡馍。跑堂的栓民说,宋孝廉被砍死以后,县里追查责任要处罚贾登峰,贾登峰便带着田玉跑到关中去了。垢甲问:那慧芳还在乡公所洗菜不?  

  栓民脸一红,反问:慧芳是谁?吃完泡馍,垢甲哼着曲子坐在城墙根儿晒太阳,却见栓民手提木棍向他走过来,说:要饭的嘴,贱的很呀!

  垢甲忙回话,哥,我胡说哩莫生气呀!栓民不听,持棍将垢甲暴打一顿,过程中从垢甲怀里掉出一个袋子,栓民拾起见是银元,拿着要走。垢甲扑上去说,哥,你拿几块就行,全都拿走你心太黑了吧?栓民拿棍将垢甲左胳膊打断,扬长而去。

  垢甲哭着又拿出志立给他绑腿的红布,把左胳膊缠好,继续要饭,伤却到了来年冬里天才好。冬里天的饭,难要。垢甲好不容易要了半碗浆水,倒入窑洞口一个破旧的砂锅里面,便去寻柴火煮。折了些干柴,回到窑口却见一人抱着娃,狗一样趴在砂锅上喝浆水。

  垢甲跑过去一脚将那人踹翻,随手拿着柴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那人蓬头垢面,穿一身破黑袄子,满头满脸的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垢甲左看右看,咋觉得这人不像男人到像个女人。往那人脸上唾了几口,用袖口用力一擦,仔细一瞧,妈呀!竟然是田玉。

  垢甲赶紧将田玉扶进窑洞,出来把浆水煮热,再拿回来让田玉喝了,才问:你这是咋啦,不是随贾登峰走了嘛?田玉“哇呀”一下失声痛哭,后来娃开始哭了她才收声,说:随贾登峰先到关中,后来又到山西运城,两人钱财用尽不能过活,贾登峰便投了国军。

  靠着军饷两人还能将就,但后来娃出生了,贾登峰执意要给人,我死都不愿,贾登峰就出门走了再没有回来。外面兵荒马乱,我和娃人生地不熟,想着只有回老家寻活路了。

  我就抱着娃往陕西走,娃小要吃奶,我不吃饭便没有奶,我就沿路陪人睡觉换吃食,等回到陕西我都没了人样,我就抱着娃一路连要带偷,总算是活着回来了呀!说完,瘫软在垢甲怀里。垢甲哄娃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往后我要饭养活你娘俩。

  贾登峰的儿子叫田鸿志,田玉说是她给取得姓名,姓贾的不要,娃今辈子就是田家的娃。田鸿志七个多月,不似田玉白净倒有贾登峰那股黑劲,却一逗就笑惹人欢喜的很。

  垢甲出去要饭时,便把鸿志背上,每次都能多要两口。田玉说:等冬里过了咱们寻片荒地种上,还当真要一辈子饭呀!垢甲一笑说,听你的。

  晚上冷,田玉左手搂着鸿志右手搂着垢甲,垢甲开始不依,说:我养你和娃,不是为了睡你。田玉笑骂:想的美,谁让你睡啦!晚上冷,把你俩搂在怀里暖和。垢甲便趴在田玉右边,鸿志趴在田玉左边,田玉像两个娃的娘,垢甲像田玉的娃。

  有一次垢甲用树枝做了一杆枪,给娃拿着耍。他见枪上光秃秃的,便把绑胳膊的红布解下,系在枪上成了红缨枪。鸿志小手拿着挥舞,田玉看见红布上好像有字,便拿在手中展开来看。

  能看出来,布上原来密密麻麻写着好几行字,但被血水污垢侵染的早已看不清了,只有落款能依稀看出写着“什么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什么部,”有几个字也着实辨不出了。田玉吓了一跳,急忙把红布解下来,问垢甲这是谁的?垢甲说是志立给他绑腿的。田玉轻叹一声,让垢甲把这收好,日后再不敢让外人看到了。

  天越来越冷,能吃的东西便更少了。慢慢的,垢甲只能拿回些菜根草根,甚至会有树皮。田玉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黄,但奶水却好,田鸿志只要一哭闹,田玉便抱进怀里喂几口,一会儿就能甜甜睡去。

  这天早晨,垢甲睡起见田玉还躺着,就对田玉说:想睡再睡一会儿,我争取今天出去能弄些菜叶子。田玉缓缓睁开眼睛,一笑,说:有啥,你先吃饱。

  垢甲出门先去江边,再到南山,硬是遍寻不到一丁点能吃的,见几个乡党聚在一起挖土,便问:你这是给谁挖墓呢?乡党骂道:给你绝死鬼挖呢!这叫观音土,能吃。

  垢甲不信,说你吃一口看。那乡党当真抓起一把喂进嘴里,咬了咬,硬是把那土给咽了。

  垢甲一见,只要能咽下去也行,饱死鬼总比饿死鬼美,也就用衣服包了些观音土。回到窑里看到鸿志趴在田玉肚皮上耍,忙过去抱起来,却见田玉两个奶头肿得像青皮核桃一般大,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原来,田玉早已没奶,每次鸿志饿了,她便用指甲将奶头掐破让鸿志吸血。

  垢甲浑身哆哆嗦嗦把田玉上衣拉下来,趴在田玉跟前说:今天我拿回来好东西,叫观音土,外面的人已经抢疯了,我好不容易抢了些,你先尝尝。田玉直直看着窑顶,左手在床边摸索着垢甲,垢甲便抓住她手。

  田玉说:垢甲,那块红布你一定要收好,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世事谁都说不清,如果那天共产党真的得了天下,就把红布绑在鸿志身上,给共产党说鸿志是你在路上捡的,捡的时候身上就绑着这块红布。不论人家怎么问,你就只说这几句话。说完你就走,鸿志是生是死就由他去吧。你该记住了吧?

  垢甲连连点头说,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田玉又说:给我喂一口,你刚说那叫啥土?垢甲说,叫观音土。给田玉嘴里放了一点,田玉慢慢嚼了嚼,两行青泪便流了下来,叹息一声说:死呀死呀,还吃了一把土。就没了气息。

  丹江两岸解放时,田鸿志已经十三岁了。垢甲始终记着田玉的交待,对田鸿志说:鸿志,大大带你寻爹娘去。

  鸿志问:你不是说我是路边捡的,到哪里寻?垢甲就说:其实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绑着一块红布,上面有你爹娘的名字。

  鸿志便埋怨他:现在才说,早说不是早寻到了。垢甲把被褥揭开,下面有一块白布,打开白布里面就是红布。他将红布绑在鸿志胳膊上,拉出门指着门前一坟堆,说:去给娘娘磕六个响头,我当年把你抱回来,要不是娘娘给你喂奶,你早便饿死了。

  往后不论你在哪里,每年你都要回来给娘娘磕头。鸿志点头称是。引鸿志到了乡政府门口,门卫拦住问弄啥?垢甲说要找共产党。门卫说,我就是。垢甲便把鸿志拉过来:我当年路上捡了这娃,娃怀里揣着这块红布,布上写着这娃是你共产党的娃。

  门卫把红布展开一看,说,你和娃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寻领导。垢甲说,好。等门卫寻领导出来,垢甲早已不见人影,只有田鸿志一人呆呆站在那里。

  过了五六年,未见田鸿志回来,垢甲便去乡政府打听:田鸿志弄啥哩?门卫说:田干事调到县上去了,不在乡上。垢甲便回来跪在田玉坟前,磕了六个响头,对田玉说:田玉,鸿志现在给共产党干事。娃干的好,都干到县上去了。可能事情多,等把事情干完了,娃就回来看你。说完,他给田玉坟上添了些土,在窑口挖坑埋了他要饭的碗,走进窑洞上床把被子盖好,伸了个懒腰说:要了一辈子饭,把人累日塌了。躺平,闭上眼睛,安然死去。

  八十年代两岸开放,有台胞回乡省亲,县上开欢迎会。会上,一名三十左右的台胞说:家父是丹江边土生土长的人,自幼喜好书法,后来到了台湾,其书法的成就也是小有名气。临终前曾手书一幅,命我有机会了带回家乡。

  县上负责接待的官员年级不小,便问:您父亲名讳?说不定我还相识。台胞说:家父姓贾,名登峰。那官员听到贾登峰三字,脸色一变,原来他便是当年被垢甲一脚踹翻,抢走鸡腿的胖娃。胖娃急忙从台胞手中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只见四个大字:“丹江汹涌”。

作者简介

牛俊波,男,1981出生在商州西街,任职于大赵峪司法所,商洛市商州区义工联合会副会长,多次在《青年文学家》《生活文摘》《商洛日报》等书刊发表小说、散文。并获得《嘉年华时光》文学平台“一人一城一故事”全国有奖征文一等奖。

公众号推荐阅读

疫情过后(附视频)…

【“疫”线故事】商镇的早春

【“疫”线故事】“商洛曙光救援队抗疫爱心车队”战疫小记

【“疫”线故事】邢渭林:记竹林关镇派出所民警张向阳

【“疫”期故事】李军宏:43张药品说明书

【柯玲原创】春天,与小镇隔栏相望

【“疫”线】疫期记事

【“疫”线】在路上之杜胜和

【疫期】赵永刚:瘟疫记事

【“疫”线故事】曹树湘:我当“主播”这些天…

【众志成城抗疫情】防疫一线,商洛烟草人在行动

【众志成城抗疫情】防疫一线,商洛烟草人在行动(二)

【众志成城抗疫情】“战疫情提素质勇当先”商烟卫士在行动

【众志成城 抗击疫情】卷烟营销战线在行动

【公众号七周年】商洛13个公众号创始人的故事

【嘉年华时光】两周年记 || 始终有温度,陪伴你左右

〈嘉年华时光〉运营一周年之际,一个公号狗的自白

七夕同题诗 ||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商洛市青年作家协会“金秋诗会 走进安山驿”作品专辑

商洛市青年作协“金秋诗会 走进安山驿”作品专辑(二)

《我的诗篇》在商洛众筹观影活动取得圆满成功

2020鼠年健康平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