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涛小说】跑丹江
跑丹江(小说)
文|流涛
四天时间,达智跑遍了龙驹寨的大街小巷,嘴唇也已消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而那两位湖北客商生怕夏季涨水后停航,加上在何家客栈听到几位跑丹江的江湖客说起路途上的颇烦,急得抓耳挠腮。最后,还是靠胡老板跑前跑后斡旋,南老板从中撮合,终于和船老大拍了腔子,一口价谈妥。
丹江,古称丹水,因传说尧的长子丹朱死后葬于此地而得名。发源于陕西商州黑龙口凤凰山南麓,流经商州、沙河子、夜村、棣花、商镇到龙驹寨,从商州到龙驹寨河段俗称“州河”,没有通航。
从龙驹寨至河南省荆紫关河段俗称“寨河”,汇集了许多小河流,仅在龙驹寨就有西河、刘家河、东河汇入,水资源丰富。丹江航道上至陕西龙驹寨,下达湖北老河口,顺汉江又可入航长江。丹江为汉水最大支流,是中国古代长江地带通往古都西安的一条重要水路交通枢纽。明、清时期的丹江河运已日趋繁荣。
丹江船运以拉山货为主,精明的商人从龙驹寨码头把从南北二山收购的土特产生漆、桐油、草绳、木耳、核桃、板栗、龙须草等向东顺流而下运到河南、湖北,山货出手后,再从当地换回布匹、丝、茶、糖、米、香表、火柴等日常生活用品,一部分留在龙驹寨,另一部分再经驮运、肩挑至西安,达北方各省。胡老板的皮货和那些堆积如山的其他山货相比毕竟少,只能和南老板的山货搭配。
第五日早上,开始装船,那两个湖北客商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货装完毕,胡老板吩咐达智和三位皮匠牵着几匹驴和马先回庾家河,他只留下增贤、仕锦和他一块押货跑丹江到老河口去。达智明白,胡老板是嫌他年纪小。三个皮匠师傅听了胡老板的话后二话没说,立即收拾走了。达智却赖着不走,嘴噘得能挂个油瓶。胡老板见状,哈哈大笑,指了指达智说:“走吧、走吧!让你开开眼界。”增贤和仕锦相视而笑,达智也抿嘴笑了。
从龙驹寨到湖北老河口路途遥远,船上除了船老大和船工们,就是老板、客商和随从,他们大多是老江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只有达智是初生牛犊,还没坐过船,看啥都稀奇,站在船舷边上,左顾右盼,给眼睛过生日。
船老大大喊一声“开船!”一摆手,码头上的船工随即解了缆绳,扯起帆。货船缓缓离开码头。船一动,达智即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试探着一步一步挪动,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适应。看着船工们在船上跑得咚咚响,行动迅捷、如履平地。又看见那几个老板谈笑风生,镇定自若。他暗自惭愧,怨怼自己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
从东河口出龙驹寨,两岸是青色的山峦,树木葱郁,层峦叠嶂,江阔流舒,船平稳地在水上行走,不远处水岸边芦苇密密生长着,一株株水柳挺立在湿泥上,被冲刷出来的根须,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摆。这时,太阳出来了,躺在丹江河上分娩,一河的太阳娃子。
大家都站在船头上指手画脚,兴高采烈欣赏两岸美景。河边陡然传来嫩稚的歌声,只见一个放牛娃一边唱山歌,一边往河里扔石子,偶尔抬头,瞥见了船上的人正在看他,就笑嘻嘻地给船上的人挥手打招呼。他身边的牛儿很悠闲,见惯了过往的船只,正埋头咀嚼水草,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达智觉得,河边的每一丛翠竹,每一棵柳树,甚至每一株纤弱的嫩草,都让他感到新鲜、感到舒心。
船只顺流而下,两岸景色不断变化,达智老远看见前面江边有一巨石突起,如刀斫斧砍,站在他身后的增贤忙指给他说:“那块巨石就是有名的镇江石。”船从镇江石边忽闪而过,掀起一道水浪溅到镇江石上,啪啪作响,山里娃达智从来没见过这样个性鲜明的石头。两岸的山形也极有趣,有的像乌龟盖,有的像骆驼峰,有的似仙人指路,有的像济公醉酒,惟妙惟肖甚是奇妙。
船往下又走了一段,仕锦说:“达智,月儿滩快到了,河道窄了,往里走,脚踩实,手把牢。”果然,刚才的美景不再,岸边的景致开始变得凶恶,岩石裸露,怪石嶙峋,水鸟从岸边的芦苇丛中惊慌地掠过。船老大一时大呼小叫,让大家躲到船舱里。船工们则撑篙扯帆,手忙脚乱。
月儿滩,河水湍急,随山势绕了半圈,形似月牙儿,因而人称此地为月儿滩。河道在这儿陡然变窄,乱山夹峙,暗流汹涌,奔流若沸,船工们不免紧张,离达智最近的几个船工嘴里不停唠叨,用竹嵩狠命地在河水里搅腾,船在水中摇来摆去,桅杆也颤巍巍晃荡。
眼看船就要挨住山壁了,几根竹篙同时在山壁上一点,船头呼噜一声瞬间变了方向,几乎贴着山壁向下游冲去。河水翻滚,浊浪激荡,水面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达智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感觉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船只过了月儿滩,河面舒展开,水势又变得平缓,刚才屏声静气噤若寒蝉的人们这才长舒了口气,眉头舒展开,纷纷从船舱里走出来,给船老大和船工们竖大拇指,尽管船老大还满脸是汗,却忘了刚才惊慌失措的窘态,说:“这行船可要胆大心细罩子亮,观风向察水情,不是我们这些老把式,过这月儿滩稍一大意就有可能翻白肚子喂鱼,即使落个囫囵尸首也要到老河口去打捞。”
船只顺流而行,达智随两位大哥在船舷边坐下。这时,已近晌午,白花花的太阳在头顶上晃,端的煮日蒸云,把脸蛋晒得发烫,把船板也晒得热乎乎地烙屁股,他们干脆脱掉衫子顶在头上。船只乘风破浪划开一道长长的水波,船通过后又迅速愈合,泛起许多白沫在河水中漂摇。
两岸边的山梁上偶尔传来几声鸟啼,达智也回应几声口哨,逗鸟玩。突然,一阵歌声响起,达智手搭凉棚寻找声源,只见岸边的石头窝里上来七八个全身赤裸弯着脊梁使劲蹬腿狠命拉纤的汉子,下面一条船逆水向上慢慢移动。
这群赤身裸体的纤夫当中有一个留粪锨头的汉子咧着嘴发出似吼似唱又似哭一样的声音:“哎……,跑丹江呀!露脊背,日头晒,暴雨淋,蝇子咬,绳磨身,石割脚,腿哆嗦……”号子悲壮粗犷,听得达智心里酸酸的,想哭。达智旁边的增贤压低嗓子说:“这跑丹江的纤夫最可怜,逆流而上,日晒雨淋,山壁陡峭、石头磨脚,一天仅仅只能走几公里水路。”
船只随波逐流,又经过几个险滩,大家都默默无语。拐过一个大湾,岸边又有歌声传来——
“跑丹江嗷,莫悲伤,四百水路三百滩,龙王争来阎王夺,跑丹江嗷,莫悲伤,厘局船霸催命鬼,捐税更比石头多。跑丹江嗷,莫悲伤,眼流泪,口唱歌。水贼绑票抛深潭,要寻尸首鱼腹剥。”歌声凄婉、悠长。又是一条纤绳系着一溜串全身赤裸的纤夫,他们弯腰曲背就像一张张拉满了弦的弓。达智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哗哗往下淌,两位哥哥不停地抹泪,船上的人也恻然相顾唏嘘有声。
约莫又走了七八里水路,又一阵嘶哑的声音响起,“二月二,三月三,丹江河上去拉纤。脚蹬实,腰下弯,脱了衣裳光身汉。面朝河水背朝天,只为养家育儿男。”
船到跟前时,达智才看清楚唱歌的是个鬓发斑白的豁嘴老人,少顷,后面一浑身如黑炭一般油光发亮的秃头汉子引吭高歌:“丹江河水湍,九曲十八弯。阎王争来小鬼缠,一条命放在了水畔畔。”他张嘴唱歌,露出一排白牙,和身体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货船在崇山峻岭中随流蜿蜒而下。沿途遇见不少一丝不挂苦焦的纤夫,让人同情。即使岸边有绿树掩映的农庄,与世无争悠然砍柴的老翁,庄旁石阶上蹲着用棒槌捶衣的村姑,水边扭头伸脖子哼歌的鸭子,还有光屁股的顽童都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但两岸的景色再美,都让人抑郁。
夕阳落尽,船泊在竹林关码头时,星星和月亮相继露脸。竹林关也是陕南名镇,物产丰饶,商贩云集、交易频仍。从码头走到竹林关街道后,人潮熙熙,几个老板心情好转,嘻嘻哈哈相携着去酒馆饮酒。两位哥哥引着达智来到一家面馆,一人要了一老碗捞面,又喝了碗面汤,把肚子吃得圆嘟嘟,然后打着饱嗝在街道转悠。
竹林关的夜晚和龙驹寨一样喧嚣热闹,但酒馆里猜拳行令声却是南腔北调。达智发现,竹林关街道铺面的样式以及小吃摊子都和龙驹寨有很大差异,便问两位哥哥,增贤笑呵呵说:“竹林关的东西已带了南方的味道,当然和龙驹寨的不同喽。”
正走间,听到前面有一喧哗处所,喝彩声、鼓掌声此起彼伏。达智正疑惑,仕锦说:“是说书的。”来到跟前,一块场地上人哄哄、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一张八仙桌上放着一盏汽灯,桌子角靠着一副木板,上书:“说不尽人间忠臣孝子 唱不完古今治乱兴衰”。
桌前站一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摇蒲扇、唾沫四溅,正讲到“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讲到得意起劲处,唰一声,扇子一甩,派头十足。下面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个个眼睛瞪得如铜铃。
达智和两位哥哥会心一笑,也一下子被说书先生拽到了故事情节里,说不清究竟是说书先生那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和动作,还是关云长义薄云天的英雄气概给他们腿上灌了铅,把他们吸引并牢牢地钉在了那里。一阵又一阵的鼓掌声、喝彩声,在竹林关夜晚上空久久回荡,惊扰了闪烁的星星、皎洁的月亮和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上已经歇息的鸟雀。
翌日早,从竹林关启航,下行几十里进入商南境内,过湘河镇庙沟,经红鱼口、梳洗楼,丹江的浪花拍打着两岸峡谷,到商南汪家店月亮湾,出陕境,继续向下经白浪街,进入河南,一路顺当、波澜不惊。
傍晚,货船停靠在紫荆关。紫荆关位于秦岭和伏牛山余脉的交会处,坐落在丹江北岸,尽管紫荆关码头非常大,但船舶相拥、帆樯林立,船只只能见缝插针,颇费一番周折才找到停泊的地方。
船老大被折腾得不耐烦,脸色铁青、牢骚满腹,不停地嘟囔“紫荆关嚣张锤子哩,大不了是个锈锈钉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提到紫荆关,达智觉得这名字好熟悉,蓦然想起去年冬天,国军胡宗南部路过豺凹剿共,石头妈哭儿子的情景,同村的石头就是前几年鬼子造孽时在紫荆关被国军抓了壮丁,达智因而细心观察起紫荆关来。
紫荆关属河南淅川县的一个镇子,西接秦川、南通鄂渚,四面青山一江水,街市熙攘,热闹劲不逊于龙驹寨。南老板兴高采烈吆喝着伙计下山货,卸下一桶桶桐油和生漆,卸下一捆捆草绳和龙须草。达智有些疑惑,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山峦,心想,这儿也是山区难道还需要山货,需要龙须草?
乱糟糟一阵子忙碌完毕,从码头出来的人沿着石阶而上,不一会就被青石板街道两边的吃食铺子、客栈、酒馆相继吞没进去。胡老板被南老板拽着要去山陕会馆会朋友,增贤和仕锦异口同声说:“少喝点酒。”胡老板笑哈哈应道:“没事、没事,他们哪个是我的对手?”
吃完饭,达智和两位哥哥在街上溜达。穿过雄伟壮观的紫荆关关门,来到靠近丹江边的平浪宫,达智发现,紫荆关的平浪宫和龙驹寨船帮会馆的样式几乎一模一样。“平浪宫”是过去船工们祈祷跑丹江一帆风顺、风平浪静集资修建的,可见船工纤夫们对美好生活和太平盛世的向往。还有禹王宫,禹王宫最壮观的是宫门,门上有许多精巧的石雕,生动有趣。石门框上有一幅画面:蓄长须、穿长靴、披长衫的禹王,手拿一条幅,南侧写着“万姓赐福”,北侧写着“千古流芳”。后门侧有门楼,门楼上镌刻着“万福”二字。
达智觉得,紫荆关的青石板街道以及那些飞檐翘角、墙壁斑驳的老房子都和龙驹寨的建筑十分相似,甚至临街店铺房门的样式和颜色都很雷同,房门都是由漆漆成黑灰色的一块块木板拼成,白天用来摆摊子,晚上当门扇,昼抽夜闭。
只是每户屋顶上都建有一段小矮墙,达智对此有些迷惑,向增贤哥请教,增贤哥抬头看着那矮墙说:“那矮墙叫封火墙,因为家家店铺相连,一旦着火,就火烧连营,可不得了,修道封火墙就能阻隔火势的蔓延。”返回时,达智发现,还亮着灯的店铺,几乎家家墙上都挂着用龙须草编织的草鞋、草包,很好看,他才明白南老板为何还要把龙须草往这儿拉?此时,河风吹来,达智顿觉两腋生风,神清气爽。
第三天早上,离开紫荆关继续顺水而下,后半晌进入湖北境内,河道渐渐宽阔,天却变得阴沉,白蒙蒙一层雾气罩在河面上,几只水鸟从雾团上面掠过,翅膀好像蘸了水,湿漉漉的。达智恍然如在梦里,他在梦里正踩着云彩在天上飘。
又走了几个时辰,水面更加宽阔,水流滔滔,烟波浩渺,水天一色,那两个湖北客商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喊:“老河口到了。”
——节选自流涛的长篇小说《蓝金子》第二十一章
作者
流涛,本名刘涛,陕西省丹凤县人,研究生学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现任丹凤中学副校长。在省市以上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章二百余篇,著有长篇小说《蓝金子》,散文集《流涛散文集》,中短篇小说《翅膀》《二杆子黑娃》《安生》《小镇酒事》《豁牙》《大杂院》《西街往事》等。系陕西省作协会员,商洛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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