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4)

封锁线上的官兵被这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冲着这匹马开枪。有一枪打中了,枣红马嘶鸣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卷起一片尘土。在这片尘土的掩护下它又腾起来向前奔去。

红格格的父亲全身无力地躺在那个大炕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火热股沟胀痛。窗台上的老鼠们已挪到了炕头上,一家老小嬉戏玩耍不亦乐乎。他挣扎起来,他想把房梁上的那袋子米拿下来,让老鼠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他站在窗台前,小心翼翼地生怕踩着脚边的老鼠们。他拿出蒙古刀割断裤腰带,一袋子米便訇然砸在炕头上,他没有接住这袋米的力气。老鼠们被全部压在米袋子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开始吐血,他看到那么多的血,像妻子生红格格时的那么多血。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快长到他妻子那么大了,她们仿佛是一个人,她们是那么的美丽无双。对她们的爱已抽干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指望着孟生接过他的疼和爱。但他不知道把一个女人的全部交给一个男人是一件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他就要闭上眼睛了,他笑着说,像无数个夜晚在胡油灯下对倚在他腿上的红格格说,来,红格格,阿爸给你讲个故事——

3

子夜时分,麻钱和板凳来到了义和隆。站在坡上,放眼望去,只有两个院落大门口挂着雪亮的马灯。杨板凳嘟囔着说,这哪一家是孟家呀?哥你也没问清楚是东头的大户还是西头的大户。

苗麻钱说,别那么高声说话,咱俩是生人,你想把全村的狗都惹毛啊?赶快穿上裤子,跟我走就行了。苗麻钱甩开大步向坡下走,边走边提醒说,前面是个坟滩,腿抬高点,别让死人骷髅把你绊个跟头。板凳说,哥你来过吗,你咋知道有个坟滩。麻钱说,前一阵子这里埋了个闺女,一百天内要找到一个童男子合葬呢,你细皮嫩肉的小心小女鬼把你拉了去做新女婿。杨板凳的头发即刻直立起来,他扑上来拽着苗麻钱的胳膊,说,哥,甚叫个童男子。麻钱说,就是没碰过女人的后生。杨板凳想了想说,那我吃过我妈的奶算不算。苗麻钱说,那不算。板凳说,那甚才算碰过女人。苗麻钱说,就是公马跳在母马屁股尻子上,那就是碰过了。杨板凳说,哎呀哥,那我还是个童男子。哎呀哥,有人拽我的后襟呢。说着,杨板凳就摔了个跟头。

杨板凳连滚带爬跟着苗麻钱来到孟家,他的细葛布裤子已经湿透了。两个人正迟疑着,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从一匹高头大马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自称孟生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肯定是看完了亲圪旦的《 打樱桃 》 骑马赶回来了。他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敲门,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麻钱和板凳看见一个小巧的女人一手捂着油灯站在门口。她穿一件红夹袄,头发漆黑,脸色苍白。她站在门里,孟生站在门外,他没有很快迈腿进门,他拨弄了两下手里的马鞭说,红格格我回来了。那个被叫做红格格的女人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发出一个什么声音。之后她转身往里面走,孟生跟在后面,示意他们也进来。红格格依然捂着灯站在堂屋门口,突然从她的身边跳起一条大白狗就向着麻钱和板凳扑来。孟生欢儿欢儿地叫着,摸着足有水斗大的狗头亲昵了一下,就领着狗到伙房拿出来两块馍,他把两块馍分别塞到麻钱和板凳的手里让他们往馍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塞到了欢儿的嘴里。欢儿吃了馍到麻钱和板凳的身上嗅了嗅,揪住他们的裤角撒起欢儿来。板凳心疼那条麻钱给他骗来的细葛布裤子,一直往后退着。孟生对着欢儿同时也是对着红格格说,这是我雇来的两个长工,他们还会木匠活,明天就让他们给我们抹房子打家具,一个月的工夫了。说到这里,红格格手里的油灯被一阵风吹灭了。灯灭了,月光就更亮了,月光下,红格格身上的红夹袄变成了麻灰色。麻钱感觉到站在屋檐下的红格格可能是因为冷瑟瑟发抖。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像一只皮影,没有声音,但她在发抖。

麻钱和板凳吃了几个和禾面馍就睡在伙房的火炕上。麻钱低着头,他在猜测被叫做红格格的这个姑娘多大年龄了,十五岁了还是更小一些。板凳蹭到窗台上,手指蘸了口水,捅开麻纸。他看见红格格和孟生一个进了正房,一个进了厢房,无话。

麻钱说,你不赶紧睡觉撩乱甚呢?

板凳说,哦,我看一看窗根儿下有没有尿盆子。

麻钱翻了个身说,饭钵子还没保证呢还惦记着尿盆子。大后生家的使劲一撅就能尿到院墙外去。看把你那个东西金贵的。

第二天一早麻钱被一泡尿憋醒,发现板凳不在了,他提起裤子出去找茅房,在骡马圈口几乎和红格格撞了个满怀。红格格用夹袄大襟兜着一只金红的南瓜,抿着嘴看着他笑。麻钱真的还没见过长得这么细致的人,她的好看和亲圪旦的好看不一样,亲圪旦是假的,她是真的,热乎乎的,触手可及的。麻钱一紧张不会说话了,他的左右脚像企鹅一样倒腾了几下,嘿嘿嘿地傻笑起来。红格格抬起尖俏的下颏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麻钱撒腿就跑。看见板凳正在茅房里弯腰撅腚的,不像是在拉屎,拉屎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架势。他喊道,哎板凳兄弟,你拉屎呢还是在吃屎呢,那么卖力气,快腾地方,我的屎憋到屁门沿子上了。板凳正拿着一把铁锹在茅坑里拌着土,然后甩到不远处的沤粪池里。他说,别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直接拉到沤粪池里去。

麻钱用一块土坷垃擦了屁股,心想,这板凳人是老实勤快,但心眼一点都不笨,精着呢。他回到院子里,红格格正倚着大白狗剥箩里的豆子,院子里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是酸粥咸菜。红格格依然用下巴颏指了桌子,意思让他吃饭。麻钱吃着酸粥就着酸蔓菁咸菜,龇牙咧嘴的,他吃得尽量动静小点,他怕红格格笑话。他用余光偷睨一眼红格格,看到了红格格的脚。红格格脚上穿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没有缠脚,是一双天足。

麻钱已意识到了红格格的身世,她是一个母亲早亡的孤女,她的父亲去世已两年,他在马圈门口看到一条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掉的蓝对联。按河套地区的丧俗,老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贴黄对联,第二个春节要贴蓝对联。那个叫孟生的男人是她即将倒插门的女婿。可这个男人疼她并不爱她,他迷上了戏班子里的旦角亲圪旦,这不,他的马已经不在了,他追亲圪旦的戏班子去了。下个月也许就是他们定下的成亲的日子,这个日子能到吗?(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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