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毛驴在一起的日子

三十年前，我给生产队里放过四十天毛驴。我放的毛驴是个快要下驹的大肚草驴，又瘦又丑，两条后腿还罗圈着，听它的名字就知道它的形象，它叫“干棍棍”。(我十八岁以前腿有些罗圈，大人们说那是骑大肚毛驴落下的毛病。)

　　饲养员把它交给我时说:“娃娃，别看这毛驴长得难看，说不定还要下一头骡子呢!”咱后来才知道，农村有句谚语:歪蹄虎毛驴也能下火焰驹骡子，还说人也有这种情况。咱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管不了许多深刻的事情，只管拉着毛驴往有草的地方走，想办法让它吃饱。

　　那时候，队里有一个天津知青叫老聂。老聂其实不老，比咱也就大个五六岁，因为他常给咱借书看,和咱是老朋友。老聂曾经拯救过我们队的一头“糖毛驴”，并且从此声名大振，所以,我不得不给大家讲一讲“糖毛驴”的故事。

　　我们河套人说“糖”，即“蔫”或“傻”的意思。糖毛驴一生下来并不糖，两岁那年还跟在它妈后头撒欢儿撒得闹不住。所以，农村有“四大活跃”之说：空中的鹞子海中的鱼，十七八的姑娘二岁子驴。

　　那年夏天，生产队的闲散牲口倒场去山湾草地，有一头二岁子草驴吃上了醉马草，紧救慢救保住了一条命。可怜它走时喜眉活眼，回来时糖眉悻眼，从此得了“糖毛驴”的绰号。“糖毛驴”的典型表现是，拉了车倒退，上了磨不走。你不打它正好，一打它就叉开后腿又屙又尿，正所谓“懒驴上磨屎尿多。”放牲口的想把它驯为座骑，但屡骑屡败。因为人一骑上去，它就专拣树林子走，它过去了，人给树刮下来了。要不它就往墙上靠，有想把你挤死的意思。总是折腾的不让你骑。有高人总结道:“糖毛驴”不是真的糖，是半糖糖。不管怎么说，糖毛驴从此享受上了光吃草料不干活的待遇。

那一年，老聂他们正好从天津来插队。老聂便对“糖毛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给这驴系了一个小铜铃，还买了一把梳子给它梳毛，并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唐小姐。不久之后村里人发现，“唐小姐”居然驾起车，拉着一车知青到邻村串门儿去了，小铃铛“叮零叮零”响得清清亮亮、很有节奏。

还有人发现，自从知青来了以后，“唐小姐”连饲养院都不肯回了，晚上就在知青院子里站着。一段时间后，我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原来，知青们每天晚上到地里偷上玉米和黄豆给它吃，一秋天把个“唐小姐”吃得屁股蛋子滚瓜溜圆，驴毛黑亮黑亮，像如今的人头发焗过油似的。

记得我曾问过老聂：你怎样让“糖毛驴”变得聪明起来的？他拍着我的头说，小家伙，你不懂啊，这是爱的力量，爱能产生奇迹啊!为此，他还专门给我讲了几个古代的爱情故事。

　　爱真的能产生奇迹。

　　第二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大白天，“唐小姐”和邻村的一匹白色小儿马上演了一出惊天动地的爱情戏。又过了一年，“唐小姐”生下一头青色的小骡驹。小骡驹长大以后，成了我们那一带著名的驾辕骡子，拉革命的车不松套，为人民公社立下了汗“骡”功劳。后来，“唐小姐”老了，生产队就把它杀了，在做豆腐的大锅里炖了一锅肉，分给社员吃了。我们家分了一小盆，数我吃得多。因此上，本人至今聪明不起来，私下总是怀疑糖毛驴肉吃得多了……

　　再返回来说老聂。老聂是给队里看青苗的(防止牲口糟蹋)，他一见咱拉着“干棍棍”，笑得差点没断气。他说老秉啊老秉，这么漂亮的小后生咋就找了这么丑的“老婆”。我告诉他，队长说咱人小没劲，擒不住大牲口，是特意照顾咱的。老聂说也好也好，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知道哪里有好草，正好做个伴儿。但咱不想跟他，想“驴不停蹄”追赶放马的大部队，那里人多红火，咱从小就爱红火。但追了几回没追上,只好和老聂做了伴儿。

　　大约五六天后的一个早上，“干棍棍”果然下了一头小骡驹。小骡驹是枣红色的，两只眼睛黑亮黑亮。听人说毛驴下的骡子枣红色的不多。

　　那几天，我走起路来特别神气，好像那小骡驹不是毛驴下的是我下的一样。老聂也特高兴，他把骡驹简直就当成了小弟弟似的，一有空就和那东西玩。他又弄来了一个小铜铃铛给小骡驹套在脖子上，一天都在“叮零零”地响。

　　老聂对我讲，老秉啊，今后“干棍棍”就要改名字了，应叫“皇后”，因为它下了骡子，给队里立下天大的功啦。同时将小骡驹正式命名为“驴头太子”。

　　有功就是不一样，饲养员给“皇后”每天煮一斤多黄豆(咱漏开空也能吃两把)。我到了玉茭地里给它掰玉茭棒子，给它撇谷穗，队长看见也假装没看见。因为这在过去是不允许的，可见小骡驹在队长心目中的位置。

　　“皇后”有时候也犯贱，放着玉米棒子谷穗不吃，专门到庄稼地里寻野草吃。我和老聂就惩罚它：把我的破褂子给它蒙在头上，它就不乱跑了，光在原地转圈儿，好像拉磨一样,我和老聂笑的在地上直打滚儿。

　　四十天眨眼就过去了,咱要开学了。交回“皇后”时,它的毛顺了,屁股蛋子上能摸着肉了。饲养员奖给咱一碗煮黄豆，他拍了拍咱的头说:“娃娃,你这营生干好了。”咱临走时想和“驴头太子”表示友好，拍了拍他的屁股，冷不防被那小牲口在小腿上踢了一下，腿疼了好几天。（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