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10章)
和李隆基在逃难路上品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禄山在洛阳享受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生活。
自从在洛阳称帝以来,安禄山枕边的妙龄女子走马灯般换了一个又一个。日子久了,连安庆绪都看不下去,男人好色无可厚非,但像他阿爷这般对女色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的,也着实太过了些!
这日,当孙孝哲将天姿国色的沈珍珠送到安禄山面前时,原本正左拥右抱、寻欢作乐的安禄山,不由看得呆了,眼中是一团喷薄而出的熊熊燃烧的欲火!孙孝哲忙上前几步,凑到安禄山耳边嘿嘿笑道:“启禀皇上,她是李隆基的孙媳妇、李亨的儿媳妇、李豫的王妃沈珍珠!”
安禄山看向沈珍珠的目光中,除了熊熊燃烧的欲火之外,更多了一种复仇般的快感!当年,他想娶李隆基的妹妹而不得,如今,李隆基的孙媳妇就怯生生地跪在他面前,即将任他玩乐,任他蹂躏,天下还有比这更爽的事么!
曾经在东宫里养尊处优的广平王妃,如今却沦为安禄山的泄欲工具,这让沈珍珠只求速死,无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安禄山不仅将沈珍珠当作泄欲的工具,更当成复仇的利器。当他用各种方法折磨沈珍珠时,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狂喜。沈珍珠越是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就越有至高无上的快感!
既然洛阳、长安已经成为大燕的囊中之物,李隆基和李亨都逃亡在外难成气候,再加上身边有沈珍珠这样天姿国色的贵女,渐渐的,安禄山懒得过问朝政,大小事务都交给军事严庄打理。他则一味纵情声色,有时甚至一天数次传召沈珍珠侍寝。
这一切,都被安庆绪看在眼里,渐渐心生怨言。先是太子之位。安禄山有十个儿子,其中,安庆宗和安庆绪是嫡子。安庆宗已经被李隆基斩杀,安庆绪跟随安禄山起兵,身经百战,论理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然而,安禄山迟迟没有册封太子,只是册封安庆绪为晋王。安庆绪知道,安禄山其实是想立他宠爱的段氏生的三子安庆恩为太子。
再是女人之争。当孙孝哲将沈珍珠送给安禄山时,安庆绪也在场。沈珍珠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清丽,是安庆绪从未见过的。那一刻,安庆绪怦然心动。然而,看到安禄山眼中那团欲火,安庆绪哪里敢向安禄山讨要沈珍珠?即便他有勇气开口,安禄山岂肯将沈珍珠拱手相让?
更让他百爪挠心的是,这样一个金枝玉叶的弱女子,怎么禁得起安禄山这样虎狼般的施虐纵欲?他无数次梦想,这辈子如果能得到沈珍珠,该有多好!
转眼到了756年八月,正是金桂飘香、秋高气爽的时节。这日,安禄山要效仿李隆基当年宴请群臣的盛宴,在洛阳神都苑宴请群臣。李隆基当年宴请群臣时,歌舞乐器表演应有尽有,让人叹为观止。叛军攻陷长安后,安禄山下令搜捕梨园子弟和宫廷乐工,送到洛阳供他享乐。
只见安禄山威风凛凛地来到神都苑,搂着沈珍珠坐在凝碧池中的凝碧亭,命令从长安来的乐工按照当年为李隆基表演的规格弹奏乐器,命令宫女歌舞助兴。
安禄山一盏接着一盏喝酒,还时不时让沈珍珠也喝。沈珍珠看着从长安押解过来的梨园弟子,想到生死未卜的丈夫和儿子,不由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哪里还肯喝酒?
安禄山一把扳过沈珍珠的身子,握住沈珍珠的脸颊,硬是将自己口中的酒强行灌进沈珍珠嘴里。沈珍珠一口气上不来,顿时呛得浑身发颤,满脸通红。安禄山愈发来了兴致,不顾身边诸多群臣,只管将肥大的手掌在沈珍珠身上胡乱摸了起来。沈珍珠拼命躲让,无奈亭子太小,躲无可躲。安禄山愈发肆无忌惮,牢牢箍住沈珍珠的腰肢,一口接一口地喂沈珍珠喝酒,发出一阵阵含糊不清的淫笑声……
此情此景,让一旁的安庆绪看得血脉贲张,恨不得这就冲入亭中,从安禄山手里抢过沈珍珠!但理智告诉他,还不是时候!他必须当上太子,手握实权,才能向安禄山摊牌!
正当安禄山对沈珍珠百般调戏时,奏乐声嘎然而止,乐工们一个个放下乐器,掩面而泣。先是小声的啜泣声,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响,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安禄山这才放开沈珍珠,大喝一声:“怎么回事!”沈珍珠趁机躲到一边,慌忙整理被安禄山撕扯开来的襦裙和纱衫。
严庄忙一路小跑冲进凝碧亭,向安禄山解释道:“乐工们刚从长安来到洛阳,想家了也是有的,微臣这便去说。”
“想家?是想他们的大唐皇帝了吧!传令下去,把哭的都拉下去杀了!”安禄山本就脾气暴躁,如今灌了很多酒下去,再加上哭声坏了他的兴致,愈发暴跳如雷道。严庄是个明白人,知道杀人太多定会失去民心,忙一面劝安禄山息怒,一面向一旁的禁军首领使眼色,首领会意,向乐工们怒喝道:“凡再有哭声的,当场斩首!”
乐工们这才渐渐停止了哭泣,现场是死一般的沉默,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突然,有个乐工“霍”的站了起来。只见他抹了一把眼泪,将手中的琵琶用力向脚下的青砖摔去,琵琶应声而裂,乐工面向西方失声恸哭!这一下,凝碧池畔的群臣无不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无论这个乐工是谁,安禄山绝对不会放过他!
这个当着安禄山的面愤然摔琴恸哭之人,名叫雷海清,出生于716年,清源郡人氏(今福建莆田),善弹琵琶,善吹筚篥。李隆基对《霓裳羽衣曲》伴奏要求极高,梨园弟子中多有擅长磬、筝、箫、笛、箜篌、笙等金石丝竹的,却少有能让李隆基满意的吹奏筚篥之人。
732年,李龟年向李隆基推荐说,雷海青精通音律,无论任何乐器,他都能奏出美妙的旋律,不管什么曲谱,他一看就会演奏。李隆基宣召雷海青入宫,当场让他吹奏筚篥。一曲吹罢,李隆基点了点头,对雷海清说了八个字:“跳珠撼玉,引人沉醉。”
从此,雷海清就留在了梨园。雷海清从李龟年口中得知王维其人其事,很是仰慕。735年春天,王维重返朝廷担任右拾遗,雷海清慕名拜访王维,和王维切磋音律和乐理,很是投缘。
长安沦陷那天,王维在明德门城头弹奏琵琶,为长安百姓出逃争取到了更多时间,而王维本人却不幸被叛军抓获。得知此事后,雷海清眼含热泪,喃喃自语:“摩诘兄,如果你能带我一起到城头弹奏琵琶,该有多好!”雷海清被叛军俘虏后,一度也想自尽,但听说王维已被叛军抓至洛阳,生死未卜,便一心想着到洛阳寻找王维。不料,到了洛阳后,他们三百多名乐工都被关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简直是插翅难飞。
今晚是他们到洛阳后第一次被放出来,因为安禄山大宴群臣,要他们奏乐助兴。琵琶还是一样的琵琶,音乐还是一样的音乐,只是听音乐的人,已经彻彻底底不一样了!精通音律的大唐天子不知去了何处,一身傲骨的王维下落不明,国破家亡,山河失色,人间不再值得!
想到这里,雷海青再也抑制不住悲愤的心情,当场摔琴恸哭。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何不死得傲然,死得痛快!只听安禄山的怒吼声从凝碧亭中传了出来,炸裂在凝碧池上空:“来人,将此贼拿下,用刀剜去他的嘴,看他还敢在朕面前哭!”沈珍珠忙跪倒在地,匍匐在安禄山脚下求情道:“皇上息怒,乐工睹物思人,也是人之常情,还请皇上大人大量,放过一介小民。”
沈珍珠的话非但没有平息安禄山的怒火,反而让本就多疑的他又多想了一层。只见他低头看了沈珍珠一眼,咬牙切齿道:“好一个小娼妇,原来你在朕面前抹眼泪,也是在睹物思人,是不是在想你那个窝囊的男人!”说着,安禄山就抬起脚来,不由分说朝沈珍珠心窝狠狠踹了一脚。只听到沈珍珠“哎呦”一声,捂住胸口,疼得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禁军首领不敢迟疑片刻,命刀斧手将雷海清按倒在地。只见刀光一闪,雷海清顿时满嘴鲜血!“安禄山,你恩将仇报,你忘恩负义,你狼心狗肺,你……”
雷海清不顾满嘴鲜血,怒目瞪向安禄山,继续破口大骂。他为李隆基鸣不平,为大唐百姓鸣不平,为王维这样的忠烈之士鸣不平!禁军首领见状,忙一把夺过刀子,朝雷海清喉咙狠狠捅去。手起刀落间,一大口鲜血喷薄而出,雷海清满脸是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来人,把此贼绑到戏马殿前,凌迟处死!”安禄山没有料到雷海清竟会当众骂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仿佛被人当众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愈发气急败坏,要用最残酷的五马分尸折磨雷海清。就在雷海清被处以极刑的瞬间,凝碧池上空突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狠狠砸在每一个人身上。老天似乎也被触怒了,它在咆哮,它在喊冤,它在替雷海清鸣不平!
过了中秋,日子就一日日转凉了。不知不觉间,王维已在洛阳菩提寺关押了两个多月。嗓子渐渐恢复,不过没有原来那般醇厚洪亮了。这期间,安禄山派严庄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严庄告诉他,雄武皇帝之所以留他一命,是看在他能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份上,让他好自为之;第二次,严庄告诉他,雄武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最迟重阳节前,如果再不投降,那就死路一条。
再过几天就是重阳节了,王维早已铁定了心。既然玉真公主和莲儿都已安全,那么他就可以安心去陪伴璎珞了。算起来,璎珞去世已经28年,在另一个世界孤独地等了他28年!或许这就是天意吧,重阳节是他和璎珞成亲的日子,重阳节也即将成为他和璎珞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的日子!打定主意后,王维反而释然了。
然而,让王维想不到的是,裴迪竟然来菩提寺看他了。安史之乱爆发后,裴迪曾劝王维到辋川避乱,但王维执意留在长安。长安沦陷后,裴迪到处打听王维下落,终于得知王维被叛军监禁在洛阳菩提寺内。裴迪早年曾在嵩山隐居,对洛阳还算熟悉。经过一番周折,终于买通了菩提寺的狱卒,以给王维送秋冬夹袍为由,悄悄混了进来。
当裴迪和王维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彼此都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对王维来说,这样的重逢仿佛只能在梦中发生!
因为时间紧迫,裴迪将他知道的情况删繁就简说了一个大概。从裴迪口里,王维知道了皇上已经入蜀,太子已经在灵武称帝,并正在组织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和叛军作战……
随着裴迪的讲述,王维不由心头大振。虽然他无法亲眼看到唐军平定叛乱的那一天,但他相信,万物有灵,他的灵魂一定可以看到这一切!“摩诘兄,雷海清死了,且死得很惨,你知道吗?”忽然,裴迪声音中有一种难掩的悲切。“啊?海清死了?什么时候?”王维和雷海清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秋天李隆基带杨玉环去骊山华清宫前在宫中设的宴席上。
想不到,那次见面,竟成永诀!裴迪哽咽着将雷海清惨死戏马殿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王维,说到伤心处,几度泣不成声。王维泪流满面,尤其听到雷海清即使被刀子刺伤喉咙却依然痛骂安禄山时,不由心痛如绞,宛如刀割!雷海清,果然是一个有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和他相比,他的吃药装哑未免太窝囊了!与其卑躬屈膝地活着,不如顶天立地地死去!
想到这里,王维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海清走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他,只有心里的一首诗,你替我记着。”裴迪用力点了点头,王维低声吟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裴迪正想开口说话,牢房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王维忙握住裴迪手说:“今日一见,不知他年何日重逢?临别泣涕,千言万语,皆在诗中。”说着,又急急吟了一首诗:“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王维话音刚落,牢门就“吱嘎”一声推开了,那个被裴迪买通的狱卒一脸不耐道:“快走快走,说好了半个时辰,还在磨蹭什么!”裴迪深深看了王维一眼,一脸不舍道:“小弟都记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多多保重。”没等王维回过神来,牢门已经轰然关上。
黑黢黢的牢门,虽然关住了王维的人,却关不住王维的心。如果说“凝碧池头奏管弦”是对雷海青的深切哀悼,那么,“百官何日再朝天”就是对大唐的热切期盼。无论大唐遭遇多少艰难困苦,他的心,始终和大唐同在!
王维托付给裴迪的两首诗,裴迪谨记在心。一走出菩提寺,他就凭记忆誊写在了细麻纸上,为第一首诗取名为《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为第二首诗取名为《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他想在题目中告诉世人,王维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这些诗的。
裴迪赶回长安后,将这两首诗秘密传抄。渐渐的,街头巷尾纷纷传唱起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特别是唱到“再朝天”三个字时,受尽叛军暴行的长安百姓无不默默流泪。他们热切期盼大唐天子早日将叛军驱逐出城,带领百姓重回那个繁花似锦的大唐盛世。
这日,李隆基一行抵达河池郡,过了河池郡就入蜀了。正当李隆基长长舒了口气时,太子李亨派人求见。
原来,李亨已于7月12日在灵武(今宁夏灵武)自立为帝,改年号为至德,将756年定为至德元年,并推尊李隆基为太上皇。李隆基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亨派来的使者,沉默不语,好半晌后,才淡淡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当使者退下后,李隆基屏退左右,放眼望去,只见眼前群峰绵亘,古木森森,滚滚河水奔腾着流向远方,有一种道不尽的苍茫与悲凉。算起来,从712年登基为帝,到如今已经整整四十四个年头了。四十四年来,他一直处在权力的巅峰。权力是一把一旦开弓就无法回头的箭,一个拥有过至高无上权力的人,注定再也回不到从前。
见李隆基久久沉默不语,陈玄礼心思急转,将禁军人马兵分六路,派其中一路担任前锋,速速通知剑南的地方官员前来接驾。两天后,剑南节度副使崔圆带着丰盛的粮食和人马前来迎驾。
崔圆出生于705年,字有裕,出身清河崔氏,是北魏时期的左仆射崔亮的八世孙。
李隆基这才一扫脸上的阴霾,当即将崔圆擢升为剑南节度使、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连升数级,官至宰相。闲谈中,崔圆向李隆基提到了雷海青的惨案以及王维为哀悼雷海青而写的那首诗。崔圆告诉李隆基这些,是想宽慰李隆基,虽然陈希烈等臣子投降安禄山了,但像王维这样的臣子、雷海青这样的乐工,却是一心向着大唐的!放眼望去,毕竟是忠于大唐的多,投降大燕的少,大唐完全有信心收复失地,重振雄风。
李隆基自然明白崔圆的一番苦心,不过,让他唏嘘不已的是,在长安沦陷的关键时刻、在雷海青被安禄山处以极刑之后,那个挺身而出、无畏发声的人,竟是一直不受他待见的王维!
或许,在王维刚入朝廷担任太乐丞时,他对王维是有过欣赏的。毕竟,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音乐天才,就像一颗夜空中璀璨的星,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但是,后来为何就不待见他了呢?是因为他和岐王走得太近,发生了“黄狮子舞”一案?是因为他一次一次拒绝玉真公主,践踏了皇家脸面?还是因为他动辄辞官,身上始终有一种不远不近的疏离和寡淡,让人觉得他内心并不真正认同朝廷以及他这个大唐天子……好像都是,好像又都不是,就像星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终于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楚。
李隆基在心底叹了口气,久久注视着洛阳方向,感慨万千道:“从贼之臣,毁谤朝廷,如陈琳之檄曹操者多矣。王维、雷海青等忠烈之士,虽身陷敌营,却一心向唐,可歌可叹。”
在崔圆的护送引导下,李隆基一行进入蜀中。虽然蜀道险峻艰难,但因为没了追兵的威胁和断粮的困扰,禁军官兵无不松了口气。在官兵眼里,原本险峻艰难的蜀道也变得风光无限。
然而,对于李隆基来说,沿途风光都是虚设。每每想起沦陷的两京、亡故的爱妃以及自立为帝的李亨,他心里就一片空茫。除了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