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宝玉会秦钟,同性也相吸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第七回,命运把情种送到了宝玉身边。
他叫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
可卿应该嫁到贾府的时间不长,所以荣府的人都没见过她弟弟。只因上次宝玉被可卿引去房中睡觉,提到了这个弟弟,于是,有了这次的正式会面。
已到了青春期的宝玉,在心性上还是个孩子,或者是他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时而跟着贾母去赏花,时而跟着凤姐去打牌。
这个被宁荣两公寄予厚望的贾府第四代优质男儿,被贾母当女孩养在身边,生活里所接触的,除了姐妹们的胭脂水粉,就是太太们的家长里短。
很难想象,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会愿意在太太们的牌局中打发时间。这样的细节,直到精读多次才发现,对宝玉这个人物的刻画,作者曹先生可谓费尽心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宝玉都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就连尤氏都说:“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是啊,太太们打牌,宝玉坐在那里做什么呢?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作者安排了宝玉与秦钟的初遇。
对于初遇这件事,宝玉和黛玉的初遇是最美的经典。当然,主要是被各种影视作品演绎成了经典。其实,如果有导演愿意拍,宝玉和秦钟的相遇,也可成为经典。
因为,宝玉遇到的是情种。
宝黛二玉初遇时,彼此在打量对方后有吃惊之感,宝玉和秦钟相遇,何尝不是如此?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所谓相见恨晚,还有比这更恨晚的吗?他们恨不得出生即相见。
这种相见恨晚,更甚于宝黛二玉的初见。
一个说“富贵”被“荼毒”,一个说“”`贫窭'二字限人”,作者通过二人此时的心思,说出了阶层对人交往的限制。如若不是秦可卿嫁进了贾府,秦钟又怎么能有机会结识宝玉这样的贵公子?
不同阶层的人,也能一见如故,而且,一贯讨厌读书的宝玉,居然主动跟秦种提起了读书:“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可见择人而交很重要,和什么人在一起,就能做他们该做的事。宝玉成天和姐姐妹妹丫鬟们在一起,每天所做的就是调胭脂一类的女孩们的日常,如今遇到一个年龄相仿外表类似的人,竟然突然要上学了。就连脂砚斋都忍不住评一句:“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一大奇事。”
宝玉可不是心血来潮随口说说的,得知秦钟“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便主动邀请秦钟进贾府家塾共读。
两人一拍即合,秦钟本来生得“羞羞怯怯,有女儿之态”,此刻却表现得很有决断:“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这话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说出口的,倒像是北静王的口吻,难得的是能想到“慰父母之心”,这是宝玉这个尸禄素餐的贵公子万万不会去想的。
每次读到这里,都有所疑惑,作者安排秦钟这个人物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把他从书中抽掉,丝毫不会影响整个故事的完整性,在不需要凑字数的写作背景下,秦钟这个人物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有人提出同性恋论,因为秦钟“有女儿之态”,尤其是后期在学堂的表现,难免让人往这方面想。
可是,再往下深究,如果确为同性恋,作者这样表现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作者写此书的目的,我在《红楼一梦,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多少读者误入歧途》中已有剖析:再优渥的生活,也不过是繁华一梦,终究如梦幻般转瞬即逝。
同性恋并非富贵公子的专利,宝玉待秦钟,也不同于养小白脸。秦钟的出现,不但没起到衬托宝玉纨绔的作用,反而让他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期,回归正途。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再结合作者给予秦钟的姓名“情种”,我似乎从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要从秦可卿说起,从宝玉神游太虚说起。
秦者,情也,作者安排秦氏姐弟的出现,都是为了表现“情”。可卿在太虚幻境里,引导宝玉感受了情色,目的是让宝玉知道:“仙闺幻境之风光尚且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希望宝玉从此“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即宁荣两公所嘱的“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很显然,警幻这次的导引是不成功的,宝玉不但没能改悟前情,而且梦醒后迫不及待地云袭人云雨了一番。
于是,秦钟出现了。
相对于可卿只能在宝玉梦中出现,秦钟更直接,他可以贴身亲近宝玉,成为他形影不离的伴侣,激活了宝玉内心的自我部分。
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学分析,自我代表理性和常识,而本我代表感性的情感部分。
从宝玉出生,就被贾母宠溺得完全失去了自我,只剩下本我在享受富贵公子的生活。
秦钟的出现,代表宝玉自我的回归。
所以,在遇到秦钟的第一时间,宝玉便提到了读书。如果把这一段单独提出来读,没有前因后果,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便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已经“留意于孔孟之道”了。
可是,通过后文的一些情节,比如闹学堂、秦钟与智能儿的私通等,我们知道,秦钟这个人物的作用失败了。宝玉自我的回归,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过程,很快就消失了,重新回到以本我为主导的享乐人生。
这便是作者曹先生的深刻之处:环境对人的影响!
贾府的环境,并不适合孩子的成长,要么如宁府般贾珍主导下的乌烟瘴气,要么如荣府般贾政主导下的了无生趣。哪怕一个想求上进的孩子,也很容易被环境所影响,比如薛蟠入贾府,薛姨妈的本意是希望借助贾政“拘紧些儿子”,谁知薛蟠“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往日更坏了十倍”。
宝玉是从“正邪两赋”而来的人,即使没有条件“成仁人君子”,“亦不能为大凶大恶”。所以,即使他在宁府享受过秦可卿的温柔乡,即使他也宁府来往密切,却并没有如薛蟠和贾琏一样,沾染了宁府的气息。
但是,他也不能受制于贾政,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所以,他唯有躲进贾母的庇护里,躲进姐姐妹妹们的单纯日常里。
这便是作者安排秦钟出场的现实意义,他是宝玉的自我部分,但这份理性的自我太难坚守,身处贾府这样的极端环境,他没有力量与之抗衡,唯一能坚守的,就是自我中的“情种”部分。何谓“情种”?警幻给出了解释:“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情种”之情,非世俗所知的儿女之情,而是能成为闺阁中之良友的痴情,即对女孩们的欣赏与守护。
所以,作者把秦钟的出场,与送宫花安排在同一章回。宫花十二枝,来自皇宫,代指金尊玉贵的优质女孩。作者用一首题头诗给予了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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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
家住江南本姓秦。
谁是惜花人?非秦钟不可!秦钟是谁?是宝玉自我中的“情种”!
如果说宝钗和黛玉是“名虽两个,人却一身”,那么宝玉和秦钟也是如此:“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所以宝玉和秦钟一见如故,而且对他百般呵护,让不明真相的人误以为他们是畸恋。
通过秦钟,对宝玉的看待需要更立体了,对全书的思想性也需要更深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