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巧思,变药物副作用反为治疗作用
最近重阅《赵锡武医疗经验》(人民卫生出版社1980年出版),想起我念大学时,曾经段逸山教授引荐,向朱邦贤教授问学。记得第一次晤谈,是某个周日在上海中医药杂志社办公室。那天朱老师聊了很多他在东北、北京求学、行医的往事,聊到了赵锡武、方药中、岳美中诸京城名老中医的逸闻。其中讲到赵老利用熟地黄腻膈的副作用来安胎。当时觉得真是有意思,药物的副作用在赵老手里变成了治疗作用。
重读赵老之书,自然又读到了这么一段话:
生地黄为行血之品无疑,制熟则质变,反通为塞。清·陈念祖谓:“熟地质黏性腻如油合面,最能留邪,余邪不净者慎不可用。”余用黄土汤意在止崩,故利用熟地黏腻之短,将生地易为熟地,量重至60g。
这段文字出处在《加味黄土汤治疗先兆流产及功能性子宫出血》一文,与朱老师所说稍有不同。
按原文,熟地黄黏腻,于邪气不利;按朱老师所说,熟地黄腻膈,这是一种副作用,但先兆流产与月经出血不止,正需要熟地黄黏腻之性或腻膈的副作用来塞流以止崩、以安胎。
药物有所长,也有所短。医者一般仅知扬长避短,而赵老则能从反向“扬短”,使药物副作用反成为另一种治疗作用,这种“巧思”值得学习。
其实,同书还有一篇《冠心病的病机和治疗》,提到“清·王朴庄《伤寒论注》曾说:栝楼平人服之能使'心气内洞’。今取其药物副作用令其开痹通阳。”
看来在赵老这里,将中药副作用转化为治疗作用并非孤例。但细思之,栝楼之例实际并不妥当。第一,栝楼早在《金匮要略》就被用来治疗胸痹,怎么能说是因后世副作用之说而取之令其“开痹通阳”呢?第二,假定栝楼“平人服之能使'心气内洞’”也算副作用,那么大黄平人服之腹痛腹泻,也算是副作用了?所以,栝楼的这种作用,能算是副作用吗?
副作用,应该是药物治疗某病时不需要的作用,而且这种作用是会对人体造成某种不良反应的。显然,栝楼的这种作用不能称之为副作用。
进而我又想,王朴庄说平人服栝楼会“心气内洞”,这种讲法本身是否可靠。我颇为怀疑,此说究竟是从临床实践中得来的,还是想当然想出来的?说不定是因为栝楼能开痹通阳,为治胸痹要药,王氏为了强调它的作用,想当然地说平人服它会心气内洞。因为,既然是平人,怎么会去服栝楼呢?而且我还怀疑栝楼的药性是否真的那么峻烈,会导致心气内洞这样明显的不良反应。
综上,王氏的说法不一定靠谱,赵老在此基础上的说法也不妥当。
再深思之,其实“利用熟地黏腻之短”的说法也不甚妥当。
赵老到底是老一辈中医(这里绝无贬义),他们的思维方式不是逻辑的,而是跳跃的、类比的。仔细想想,即便腻膈碍胃确实是一种副作用,但这跟塞流止血或安胎之间有何逻辑关系呢?黏腻留邪,这算不算副作用暂且不管,毕竟赵老没有明确说是用熟地黄的副作用,只是说利用熟地黄之短,而这跟塞流止血或安胎之间同样也是没有逻辑关系的啊!
这里没有逻辑,没有推理,有的是跳跃,是类比,所谓“医者意也”是也!
“医者意也”,实际上是一种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它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其实不能说它是绝对的好,或者是绝对的不好。别忘了我在前文还称之为“巧思”呢!
临床看病,很多时候当然应该用严密的逻辑思维,但是全用逻辑思维又是不够的,因为创新常常不是靠逻辑思维。此话怎讲?我的意思是,当遵循一些我们已知有效的规律、法则、经验看病时,靠逻辑思维就够了,或者说就是要靠逻辑思维。但是遇到我们治不好的病呢?逻辑思维不一定管用了。这时需要非理性的思维——突发奇想、“脑筋急转弯”,说不定能突破。在这个意义上,我称之为“巧思”。
但反过来讲,全用非理性思维行吗?全是奇思妙想,今天这样想,明天那么想,没有逻辑,没有规律,临床疗效一定是不稳定的,这绝对是不行的。
而且,“巧思”未必正确。道理很简单,熟地黄黏腻就一定能止血?如果是这样,多吃点糯米就能治疗功血与胎漏了。显然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巧思”只是提供一种“答案”,至于是不是答对了,那一定要靠临床实践。如果经过实践证明是有效的,那就成为可重复的经验,成为规律,只需要用逻辑思维就行了,不需要“巧思”了。
总之,临床应以逻辑思维为主,非理性思维(跳跃的、类比的、具有想象力的思维方式)为辅,两者都不可缺,关键看你怎么用。
写到这里,似乎有点离题了,还是回到题目吧。我又记起陈树森先生治疗尿床的验方——五味益智汤,此方由五味子、益智仁、炙麻黄组成。麻黄让人兴奋,使睡眠易醒,这应该算副作用吧?但是用在尿床患者身上,使睡眠较浅,有尿能自觉起床,却是治疗作用。这一例恐怕才是“变药物副作用反为治疗作用”较妥当的例子。
本文摘自《半日临证半日读书·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