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医能却老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网络上天天有人盯着女明星，不断挖出她们的未修图和路人拍，放大她们的颈纹、双下巴和打了针后僵硬的面部表情，苛刻到任何一丝细小的皱纹都肯不放过。不讲道理地要求她们必须是神，不能老，也不许她们老。

“醉中惊老去，笑里觉愁来。”“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无医能却老，有变是游魂。”“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自古徂今，人生感慨里最多的，人们最恐惧的，可能就是这个“老”字。

最平易可解的又是白居易：“老色头鬓白，病形支体虚。衣宽有剩带，发少不胜梳。自问今年几，春秋四十初。四十已如此，七十复何知。”老，就是这样一个不请自来的必胜客。当然张爱玲足够讥诮:“保持年轻的办法是早死。”不过恐怕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得到这机会，那么老就是必然的人生主题。

除了神仙，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总要挣扎在走向衰老的路途上。

在中年男性中，有一定官级或地位的人，总要将头发染成墨一般的假假的漆黑，甚至戴上假发。反而是一些具有思辨力的学者，那自然的灰白的发色更接近人的自然状态。

而至于女性，想要保持年轻态的手法就更加层出不穷了。但是，借助人工手段维持年轻假象的人，有可能心理脆弱而呈现一种病态。

对于坦然面对老去，可能我自己要比别人越过更多障碍。因为我在这个年纪仍然常被误认为父母的孙女，弟弟的妹妹，姐妹的侄女，比我年纪还小的朋友、同事的女儿，丈夫的妹妹，学生的女朋友，外系男生可以搭讪的对象。

我娘活着时总说我带个娃像个半儿拉子，意思就是半大孩子。这不免让我更多对自我身份充满了矛盾感，可能也脆弱到不堪一击。我还没有准备好，让我如何面对衰老这头巨兽的威胁？

巫森不断从古书上觅得诸如美首汤、美颜脐贴、艾灸、美白冬瓜面膜等稀奇古怪的驻颜法术给我，甚至有一年冬天他还突发奇想特别到郊外去寻觅鸟屎，说是对嫩肤有奇效。幸好郊外鸟不拉屎，不然此刻我的脸上可能就糊满了鸟屎。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对我正在使用的化学干预过多的美颜品充满怀疑，想独辟蹊径帮我解决问题。

可是我们明明知道那些美白产品极可能含有铅汞重金属，那些在微信朋友圈里天天大声叫卖的天价面膜其实成本不过几块钱，并且可能含有荧光剂等有害成分，也有新闻报道过某女子因敷了某品牌的面膜离奇死亡事件。然而每一波劝我们对自己要狠点的心灵鸡汤，都会让一个对未来充满假想的女子不惜以身试法。我承认，离开镜子和相机图片的提示，加上那些说教的激励，马上就有种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除了像秦怡奶奶那样的天生丽质，可能我们还没有看到一个因为使用了某某化妆品某某保健品而六十岁的年纪却拥二三十岁的身体与容貌的奇迹。连几乎已经堪称奇迹的杨丽萍也不断被网友们扒出她竭力掩饰的额筯和眼角纹。

老，常常是被嫌弃的。骂一个八零后是老女人，一向被认为够狠毒。但那些嘲笑别人老的后生们，只是没有来得及从父母辈那里看清严酷的现实。无论一个人多么叛逆，他可能最终都会发现，越老，他的相貌与个性越是自己父亲或母亲的翻版。难道，只有老会让我们妥协，让我们与一切反对过的，抗争过的，轻视过的，达成最后的和解？

第一根白头发，纤细如丝，却是某个早晨镜前的惊雷，震得人心惊手颤。然后更多的白发，以赶不尽杀不绝的星火燎原之势袭卷那由乌黑亮泽到焦枯滞涩的整个发区。同时还有大把的脱发，甚至让一些人头部呈现不毛之地。甚至连眉毛睫毛都给做了减法，渐渐稀疏颓败。

然而老又在脸面上身体上做了加法。

抬头纹、川字纹、鱼尾纹、法令纹以及鼻梁上人们还来不及为之命名的横纹仿佛一夕之间在面部立现。各种斑点星罗棋布，堪比秋夜天空清晰的星座。肤色黯淡如掉色的旧布。下坠的眼角将双眼拉成两个三角，清澈的翦水双瞳日益浑浊老花。鼻翼两侧，是橘皮样的粗大毛孔。曾轻松咬开酒瓶盖的牙齿，从松动、破漏到拔除，只经历很短的过程。

颈椎变形，肩周疼痛，严重到抬不起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手臂。

肚腩一天天异军突起，被命名为水桶的腰身臃肿粗壮，赘肉从四面八方让身体沦陷。

四肢僵硬。弯腰时手指离地面越来越远，到最后弯腰只是意识而非动作。

腰间盘变成一个提醒，它的存在是这样一种不堪的现实，关键时刻让人只能僵卧床上根本无法直立行走。

手上青筋密布，骨节变粗变大。指甲黯淡干裂。脚掌变平变大。

弓腰驼背行动迟缓替代了风姿翩然健步如飞，连语速和语汇都变得缓慢简单，更有失眠多梦健忘迟钝种种无所不在的情状……晚景如此，难道这不就是我们老去的模样，你我的未来？

当衰老不动声色靠近，它密谋已久的步步紧迫，会使被假象蒙蔽太久的我们手足无措。所以必须学会适应镜中那个仿佛瞬间老去的真实的自我，接受零部件磨损严重的现实，明白上帝不会偏袒任何人，时光的大手一定会推我到斜阳残照。

整容，化妆，修饰这些外部的拯救必然徒劳无功。而内在的丰沛、安静与温和，才有可能让人在学习精进中强大。固然是说女子要活到老打扮到老美到老，可是活到老学到老乃亘古不变真理。

与友人讨论人如何怕老时，我说这是每个人近中年的女子都不能回避的问题。她刚说看了林青霞六十岁生日照和新书发布会照片，发现人自然从容地老去，从外在美走向内在修习，反而另有一种美，所以对未来反而不那么惶恐了。

你看林青霞从光华夺目却只能吃青春饭的娱乐圈退隐，你看她略微地发福，略略地有了皱纹还是那么美，或者说让人忽略了她的衰老，其实只是因为她在天生美貌的基础上接受自然的安排的同时，回复到内在的修炼，读书和写作，并有一些也是读书写作的密友相携......原来只有它，让人回到丰沛、安静与温和。徒然等待束手就擒，可不会有这样好的结果。这倒是个令人有些惊喜的答案。

好吧，让我们转移一下视线，或者说，不管是否徒劳，先勉力挣扎一下。

由于无从把握生命的长短，因此每篇文章最后那个标点，于今天而言其实都大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