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求之骊黄牝牡之外 ——杨宝森学程砚秋 | 谷曙光
杨宝森(1909—1958)
先师吴小如先生谈杨宝森的唱,有一名句:“从嗓音条件看,宝森宽厚有余,高亢不足;沉着有余,轻灵不足;苍凉有余,劲峭不足。”按照道理讲,宝森这种嗓音,是不适宜唱《文昭关》的。因为伍子胥乃力举千斤的名将,而早年擅演此剧的程长庚、汪桂芬都是黄钟大吕般的雄浑之声。
然而,杨宝森又是适合唱《文昭关》的,因为伍子胥是古代最典型的悲剧人物,秋文(即叶秀山)说:“杨宝森有一条悲剧意味很重的嗓音,它用宽、低的音来给人以一种压抑、沉雄的感觉,而这种嗓音是正适合悲剧需要的。”艺术辩证法就是如此奇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杨宝森的《文昭关》不但成功了,而且出人意料地成为杨派最具盛名的代表作。
《文昭关》的“戏核”,在“一轮明月照窗前”这段二黄成套唱腔,其中佳句迭出,而最出彩的,又是快原板中的两个哭头——“爹娘啊”和“向谁言”,都用脑后“鬼音”,真假声结合,如鹤唳云间、猿鸣霜秋,实在是警句,太醒脾了!然而,这种独特唱法的来源,一直以来却并未弄清。
杨宝森《文昭关》剧照
杨派传人李鸣盛说:“(杨宝森)创造性地发展了汪派的‘鬼音’唱法,而巧妙地运用假声,运用鼻腔共鸣……”《文昭关》的“鬼音”哭头果真是来自汪派吗?又有人认为,这两个杨派哭头前无古人,是宝森一空依傍创造出来的。说法不一,竟成未解之谜,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
实际上,不但在谭鑫培、余叔岩那里,找不到类似唱法;以《文昭关》享名的汪桂芬也不是这样唱的。笔者如此说,有确凿证据,是把存世的《文昭关》老唱片全都研究后才下的结论。王凤卿是标准的汪派,其《文昭关》唱片,因为容量的缘故,只灌录了二黄慢板和第一段快原板,第一个哭头“爹娘啊”,在中音区,唱得平而快,细细品鉴,会察觉在“爹”过渡到“娘”的旋律中,王唱出了一点哽咽的感觉,如此而已。第二段快原板“向谁言”的哭头,王如何处理,就没有唱片证据了。好在长期向王凤卿请教的刘曾复,留有《文昭关》全剧的唱念说戏录音,恰可据以印证。曾老的二黄慢板和第一段快原板,唱法与王凤卿高度一致,可见其《昭关》乃地道汪派。第二段快原板,曾老唱到哭头“向谁言”时,虽然饱含感慨,却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也无假声“鬼音”。由此可知,汪派的两个哭头,皆系普通处理,无独特新意,更没有明显使用脑后“鬼音”。
至此,可谓迷雾重重矣。杨宝森的这两个哭头,处理如此卓殊,博得一致赞许;但在传统老生戏中,是没有先例的,难道是“平地抠饼”、自出机杼?笔者一直在苦苦思索其创新的源头和契机。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笔者是把宝森《昭关》存世的六个音响版本“聆听百遍”,然后忽来灵感,豁然开朗!应该说,杨派唱法的来源有两个,经宝森的综合加工、处理,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
程砚秋在家中
杨氏哭头的第一个渊源,绝对意想不到,是来自于旦行程砚秋派的哭头和散板的唱腔。这一点值得仔细分析。程砚秋是京剧旦行中最擅歌唱的艺术大师,他的哭头和散板,擅长发挥其独有的“鬼音”,把音节精妙地组织起来,极细腻精致,也最荡气回肠,有余音绕梁之妙。如《三堂会审》中苏三的散板和哭头“吓得我胆怕心又寒……崇爹爹呀”、“我那三郎啊”;《金锁记》中窦娥的“望求妈妈你、你、你……行善良,啊……禁大娘”等,这些哭头都属“佳人立唱惨愁眉”,以哀婉曼妙的旋律节奏,表达各种忧伤的情绪,亦可谓发挥程派独有“鬼音”的典型例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程派名剧《锁麟囊》,薛湘灵在遭遇水灾后家破人散,唱出“啊……老娘亲,大器儿,官人哪……”几个连续哭头,真是“数声哀绝不堪听”,如万丈游丝,高可扶摇直上,低则泉咽危石,落差极大,哀怨极深,那动人心弦的艺术效果,令人想起唐李颀听琴的名句“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听董大弹胡笳声》),堪称精妙绝伦。
程砚秋、杨宝森合作戏单
如果细究起来,品赏滋味,杨派《文昭关》的哭头与上述程派的哭头实有似曾相识、异曲同工之妙!宝森其实是借鉴了程派“鬼音”,其《昭关》哭头的处理过程是:真声——假声——真声(爹[yī]娘啊;向谁[yī]言),中间的这个[yī],就是凄厉盘旋的假声,可谓程派“鬼音”的翻版,如异峰突起,扶摇回旋,凄音苦节,撕魂裂肺。因为是在老生的苍凉歌唱中意外插入了假声“鬼音”,就形成一种从平原丘陵攀升到万仞高峰,再跌落至幽谷深涧的奇妙感受,高低起伏,落差极大,艺术效果之突出,无以复加!如果也用唐诗形容,笔者思及岑参的“幽引鬼神听,净令耳目便。楚客肠欲断,湘妃泪斑斑”(《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或差可比拟。有人兴许会质疑,《昭关》的快原板是二黄,而《三堂会审》《锁麟囊》等的哭头是西皮,岂非风马牛不相及?但笔者要说,全部《伍子胥》后面的《鱼藏剑》,还有一段西皮散板“子胥阀阅门楣第”,最后“爹娘啊”的哭头,处理与《文昭关》是基本一样的,可见宝森的巧妙运用。盖这个哭头,通常是用在西皮散板里的,但宝森出人意料地把它放到二黄原板中了,开了一个先河,让它“隐藏”得更深,而找到其源头的难度也更大了。
值得注意的是,宝森的堂兄、名琴师杨宝忠说:“戏(指《文昭关》)的唱腔是以汪派腔为基础,而在唱法上又是以余派为主,同时他又吸收了言(菊朋)派、程(砚秋)派等的一些腔调,进行重新创造的。”这个说法,已直接点出了程派。另外,说杨宝森对程砚秋的唱法有研究,也是千真万确的。1941年的10—11月,程砚秋到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而合作的老生就是宝森,两人挂并牌,唱了四十余天,极受欢迎。此时的砚秋,处于艺术创造力最旺盛的阶段,上一年刚刚推出最著名的个人本戏《锁麟囊》,引起空前轰动。这期又拿出新戏《女儿心》,看得上海观众心花怒放。此次光《锁麟囊》,先后就演了超过十场!笔者认为,这个情况,不会不对杨宝森产生影响。宝森亲身经历了砚秋新戏的诞生过程,好学深思的他,看到程派新戏如此受欢迎,而程派新腔又如此美妙动听,岂能无动于衷?加之他此时也在酝酿挑班,欲自张一军,于是精心研究了程派唱腔,并从钦佩、琢磨发展到日后巧妙地运用到自己的唱腔之中了。这种艺术上的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妙不可言,也最难识破。
香港版程砚秋、杨宝森《武家坡》唱片
当然,光有程砚秋派的“鬼音”唱法,还嫌不够;杨氏哭头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王泊生的启发。对于此人,今天的读者已不甚了了。按,王泊生学话剧出身,但酷爱京剧,曾组戏班在北京演出,后来做过山东省立剧院院长。王极有才华,创新意识颇强,周信芳赞誉其为戏剧界的“北方怪杰”与“革新家”。笔者在遍聆《文昭关》存世老唱片时发觉,王泊生1933年灌制的《子胥逃国》(即《文昭关》)颇具新意。这张百代公司唱片的二黄慢板部分只六句,为何?盖因老唱片容量的关系,王有意如此处理,专门留出一面,为把后面的快原板录完。这就需要精打细算,掐准时间。王的唱法,以汪派为主,但细节有不少新意。开头的“一轮明月”的“一”,还唱了个“十三一”的腔(即“满江红”)。快原板第一个哭头“爹娘啊”,虽然没用假声,却也千回百转,甚是凄婉,比汪派处理细腻许多。第二个哭头——“向谁言”,就更有变化了,从“谁”过渡到“言”时,参用假声,不过很短,马上又回到真声。真假声的结合,极具创意,新人耳目。其实,王泊生的新唱法,很可能也来自程砚秋的启发。程、王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曾经一度同事(南京戏曲音乐研究院),过从较密,他们还一起拍过戏装照片呢。
程砚秋、王泊生《二堂舍子》剧照
杨宝森肯定听到了王的这张唱片,艺术嗅觉灵敏的他,自然也感觉到了唱法的新颖,高明的艺术家遂采取拿来主义,在其基础上大胆吸收旦角程腔哭头的“鬼音”特色,进行了艺术再加工,丰富旋律,唱足假声,且不露痕迹,终于成就杨派唱腔中的最著名警句。按说,王泊生根本不是地道的京朝派,他的这张唱片不但唱破了音,还有倒字、气浊、音侉等毛病。苛酷点说,王甚至难逃“野狐禅”之揶揄;而“谭余一脉”的杨宝森,怎么会看得上他呢?然而,有时艺术创造就是很奇妙,需要灵感,需要打破门户之见,需要找到突破口。宝森看准了真假声结合唱老生哭头,绝对有新意,为创好腔,就不能保守,要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和参酌创新的魄力。
笔者如侦探探案一般,考证出了杨宝森派最具创意的哭头是如何炼成的。谭鑫培曾对陈彦衡谈:“戏中作工,以哭笑为最难,以其难于逼真也。然使果如真者,亦复何趣?”(《说谭》)这就说明,戏里的哭笑,并不等同于生活中的哭笑。剧中的哭头,虽来源于生活,却是艺术化了的哭,纵然凄音苦节,也要沁人心脾,予人以艺术的美感。程砚秋懂得这个道理,故其哭头旋律极美妙,意境极凄楚;老生行的杨宝森同样参透此理,故而敢于大胆化用旦行程派的“鬼音”哭头。经宝森的巧妙处理,创造性化用,《文昭关》的两个哭头一鸣惊人,成为整套二黄唱腔中的最大亮点,令人一听难忘,甚至让整段唱产生了“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李商隐《蝉》)的凄婉意境。
这张程砚秋、俞振飞的合照常被误认为程和杨宝森
杨宝森借鉴程派“鬼音”,放一异彩;而程砚秋的本领就更大了,他自言“梆子、越剧、大鼓、梅花调、西洋歌曲我全吸收过”(《戏曲表演的四功五法》),还使人听不出来,太高明了。西洋电影《凤求凰》里的好听音阶,就被他化用到程派名剧《锁麟囊》中。至于借鉴老生唱腔,对程更如探囊中物耳!汪派《文昭关》的“满腹含冤向谁言”,被整句搬用在程派本戏《碧玉簪》里,令人浑然不觉。再举《锁麟囊》为例,“春秋亭避雨”的西皮流水,最是脍炙人口,其中的名句“忙把梅香低声叫”,末尾有一个碎玉玲珑的拖腔,程每唱及此,必得满堂喝彩,百发百中,那神采,真是“想象朱唇动,仿佛梁尘飞”,妙不可言。试问,这句腔的来源是什么?当然不是程一空依傍的自创新腔,它其实来自老生戏《击鼓骂曹》祢衡的“我把这褴衫来脱掉”的尾腔!这移宫换羽之妙,同样令人击节叹赏!一经笔者点破,读者是否恍然若悟,愈发佩服程砚秋创腔的高明了?
杨宝森学青衣腔,而程砚秋学老生腔,皆妙赏知音、化用无痕,二人可谓是京剧史上最擅歌唱的艺术大师。那妙不可言的“鬼音”,时时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