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跟你告别(7)
老娘住进养老院以后,我一直想跟家里的院子告别。
这是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院子。像村子里几百个院子一样普通。不同的是,这是属于我的院子,这里有我成长的印记。
跟一个院子告别,不仅仅需要勇气。
院子大约二百平方,本来五间正房的面积,家里盖了六间。原因是爷爷在盖房子之前把檩条截短了。檩条准备好几年后,家里批到宅基地。爷爷不知道几年的变化,村里房子变得宽大。原来的檩条只能盖小房子。房子就从五间变成六间了。
院子跟其他人家的院子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讲,那里承载我半生的记忆。
我在这个院子居住时,已十二三岁,哥哥大我三岁。爷爷六十几岁,父母三四十岁。
记忆像一条长长的线,我们从线的那头走到这头,我们慢慢长大,慢慢老去。爷爷和父亲终于走完他们的一生,我们也走到半百的年纪。
爷爷话少,喜爱读书写字。一生独立凄苦。他的凄苦不是无人陪伴,他有我们,他的凄苦来自小姑、弟弟、奶奶的早早离去。
小姑是爷爷的小女儿,模样俊秀,才华出众。27岁时,得病身故。两年后弟弟意外夭折,8岁的弟弟无病无灾,却死于大人疏忽下的农药中毒。奶奶在第五个年头去世,那时家里五年走了三口。爷爷本来话少,那以后更是沉默寡言。我们一家用几年的时间从阴霾中走出。我从此容忍娘的暴脾气,不舍得她伤心生气。
爷爷走时88岁。一个初冬的晚饭后,爷爷吃饱喝足,安然离开。
奶奶在爷爷63岁时离开,那时爷爷奶奶住在最早的房子。爷爷住在老房子陪奶奶三年,任我们苦苦哀求也不跟我们同住。那三年,爷爷三餐都摆放奶奶的碗筷,一摆就是三年。这对从没有红过脸的老夫妻,25年后地下团圆,守着他们的闺女和孙子。
爷爷走后,我给他收拾衣物。无论内衣外衣还是手绢袜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一生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爷爷,到老也是没留一点麻烦。他提前做好自己的棺木,殡葬费放在抽屉。默默做好一切后离开,留给我们一生的想念。
父亲是爷爷的长子,他们那个年代村里唯一的老三届。据说他考大学差几分没中,毕业后请他做老师,他却选择了当工人。那时,工人很牛。我们出生后就是工人子弟。那时都穷,可我家因为有父亲每月的进账,虽然不多,也比别的孩子明显优越。想来,应该感谢父亲带给我的福气。
父亲字体飘逸,早年我翻到父亲的日记本。上面有裴多菲的诗,也有父亲创作的诗句。父亲除了二胡,口琴、扬琴、手风琴、笛子样样精通。村里高考的青年,还拿着试题求教父亲。而他总是轻而易举帮人解答。
父亲就职于供销社,那时供销社生意红火。父亲负责油库的业务,大小有些实权。那时化肥紧张,父亲却从没有利用职权谋取私利。一直到后来他负责基建,收缴电费。也是屡次退回人家的礼品。他把卧室让给别人,自己住单位仓库。我曾去过他的“宿舍”,那是堆放水泥建材的地方。走一趟,鞋面都泥灰。我回去写了作文《爸爸的宿舍》,至今记得。
父亲于一次工伤后病退。回家后带着我们种地。他没有做生意头脑,我曾笑话他是最能干的退休“农民”。父亲三十二岁生的我,我记事极早,却没有他抱过我的记忆。最初的记忆来自父亲的自行车前座,他带着我们去姥姥家。后座是怀着弟弟的母亲。我在前座,后脑勺是父亲的下巴,有硬硬的胡子扎着我的头皮。前面是迎面吹来的风,我在风里按着车铃。
父亲于2016年冬天突然离开。让我们措手不及,让我们深深想念。
父亲一生勤快,却不懂得规划。他过着命运安排好的日子,一成不变,对现实甘拜下风。他带着我们种地,却对我的创业一点也不支持。他以我们为傲,却不懂得用心培养。甚至,不舍得花钱教育。我对他的思念和怨念同时澎湃在心里多年,直到在他去世后三年,我放过了自己,从此得已重生。
我和哥哥在院子里长大,哥哥顶替父亲参加工作。我不上学后,种地、做生意,有了孩子和自己的家庭。我跌跌撞撞走了很久,孤独也欢喜。我扔掉一些羁绊不值,带着我的孩子远走他乡。在无助时,来往于我们的院子。在这里疗伤,又重新上路。
小姨家的表弟比我小17岁。小姨家在我们村后面的张家埠。那些年小姨夫在青岛做生意,表弟由我们帮着带大。表弟在我家断奶,夜里哭叫,娘和老爸背着表弟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断奶后表弟住在我家,那个夏天家里的鸡蛋都给表弟吃了。记得是蜂窝煤炒鸡蛋,我抱着喂他,馋得直咽唾沫。我偷偷“尝过”很多次,那时的炒鸡蛋可是真香!
如今表弟早做了父亲,女儿都上小学了。
我的孩子满月后住在这个院子,他在这里学会认识花草和虫子。夏天我们在院子里吃饭,他在屋里,站在窗台大声背诵儿歌。那时,我二十几岁,有很多烦恼,但充满希望。
院子里有一个木头的篮球架。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父亲用铁丝捆绑在东屋墙边。我和哥哥的俩个孩子最初的投篮就在这里。炎热的暑假,院子是孩子们最开心的去处。篮球架还在,俩孩子早已长大成人。
我们从这个院子离开,有的归于尘土。有的远走他乡。我们从这里出发,院子失去往日繁华,我们却把繁华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异乡。(未完待续)
前期回顾:
后记:这篇文章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敢触碰。我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曾经的院子。每个院子里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出走半生,经历不同,我们身后的院子为我们留守或者消失。用怎样一种方式跟院子告别,我们拿什么跟院子告别?相信你有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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