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喜欢活着
我坐在第二排上听歌打发时间，与我同排并坐的是一位大娘，塌得稀软的蓝布帽下有一张皱纹铺满的方形脸，耳边散落的黑发间夹着几根白丝，她捋捋头发，并将它藏进帽内。身材矮小的她，显然穿了一件略大的深灰色外衣，只见袖口被折过好几道。
此时，一名略显匆促的中年女子跨进车内。年龄看上去约四十岁，身着碎花白衬衫，有些清瘦，面容憔悴的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手上托着东西愣在那里，车门也忘了关。坐于车座，惶恐不安的脸色完全没有稍减，就这么坐在我的对面。我望着她颧骨凸出的脸，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
等了一会儿，人依然没搭齐，女司机决定出发。
大娘率先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将目光投向中年女子，好奇问道：“瞧你捧着手中的东西，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中年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她舔了舔嘴唇，然后露出泛黄的牙齿，淡淡回应：“这是台血糖仪。”她嗓子喑哑，有些费力。
接着，她似乎倒抽了一口气，又悻悻说着：“是买给我婆婆的。”
“人老了，就容易得三高，平时多检查也是好的。”大娘挽挽袖子说。
“我家婆婆得了糖尿病，经常住院。这几天身体恢复了些，大夫叫我们出院回家调养身体。但须每天测三次血糖，观察观察。过几个星期再去医院复查一下。这不，我今早就是赶着来买血糖仪的。”中年女子边说边抚平头发，一直紧紧握着血糖仪。
“那你真是个好儿媳呀。”从副驾驶座传来白发老头称赞的话语。
中年女子透过浓密的头发朝窗外望。歪歪头，神色暗淡地瞥了我一眼。“其实你们不知道我这婆婆真难伺候。夫家共七兄弟，嫁出仨姊妹。分家后，婆婆说要和大儿子住，也就是我丈夫。公公则和小儿子住了几年便去世了。”
“每一顿饭，我都精心给她挑有营养的东西，鱼呀，肉呀换着口味。婆婆喜欢吃红曲肉，上回，吃晚饭她还吃了一大碗，吃得干干净净呐。”中年女子继续说道。
“红曲肉？糖尿病患者应该不能吃呀。”大娘急忙插一句。
中年女子表情变了，却扭曲着脸露出苦笑。“婆婆却和街坊邻居说，她们都没跟我吃过肉，平时就吃素菜之类。您品品，这不啪啪打我们脸嘛，当然，街坊邻居还是清楚我们的为人。”
大娘听得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怒目圆睁地说：“你说这叫什么事嘛！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太婆羸弱身体，常年需服药。支出的难道不是钱！好心伺候竟换不来一丁点儿理解。没安慰倒还罢了，也不让人省省心。生而为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在这世界上，就怕你姓错了，要姓没，就成了没良心。就算有再多的舅舅，也救不了你……”她的话叫我睁大了眼睛，并怯怯地瞄了她一眼。
中年女子微摇头，略显惊讶，继续说：“这人呀还休做落井下石之举，原先我丈夫着病，村里有一媳妇背地里取笑我们，这不，那年年过后她男人就害了病，因为中风在轮椅上从此安家，再没离开，干不了任何活计，这辈子算是交代喽。”
说罢，她抬头向窗外望去，猛地长提一口气，接着慢慢呼出，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感慨。
受她影响，我也看向窗外，清晨的天空明丽欢腾，和煦的阳光从窗户筛洒进来。
此前一言不发的女司机蓦地拉了拉安全带，声音有些尖锐：“人生在世，还是多行水涨船高之善，莫做水落石出之举。”
我依旧将手搭在脸上，牙齿轻咬着小指，指缝间透过来九月的阳光。胳膊肘枕在车窗凹槽的那块，蹭出深褐色印子，似满非满的车内全是我微不可闻的叹息。
一霎微风醺原野，悄悄至山脚。稻田起伏舒动，微微泛出金黄的穗飞扬了一瞬间，又悄然垂下。田间眼瞳纯净的少年收起了架势，干脆利落的转身。青苍的山转过一弯，一如既往。
车轮滚滚向前，不一会，中年女子下车了。临去，大娘站起来，拍拍她肩膀，不过笑容有些僵。中年女子扬起头，笑容慢慢漾开，脸都抖起来，憔悴面容已挥去几分。与我们告别后，很快拐入巷子深处不见身影。
县城离我所在的小镇不过十多公里。十多分钟后，我也走下车。
大概人天生是喜欢好事的，因为到底喜欢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