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朝凡 | 第55床
第55床
那时我已睡着,外面的吵杂声却把我的眼皮儿拉开。
后夜的同事忙起来,像暴风雨前的蚂蚁。我跟了过去。
是55床!
这是一个常年卧床的老太太。卧在床上的老太太有时会叫疼,她的孩子便跑过来问,妈,你哪疼?每闻此语,我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老太太有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刚好,照顾老太太的事儿就一星期一个轮回。到了哪个孩子值班儿,哪个孩子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早到来,和交班儿的孩子谈一些母亲的情况。谈完母亲的事儿,交班儿者就要走了。走前,每个孩子都会趴在母亲的耳边说一句完全相同的话,妈,我走了啊,下星期再来看你。
我和同事们私下里常常赞叹。与我们虫鸣般的声音不同,他们每个人都会这样说,妈,拉不?或是,妈,饿不?
老太太要吃的饭菜都是放在盒子里的,盒子被盖得严严实实,饭菜就这样被保护起来,像是我们医院的手术室,外人看不见它的真容。
有一次,来照顾老太太的是个陌生女人。女人说,我呀,是她媳妇。我才意识到,老太太的孩子不是七个,而是十四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
之前,还在家里躺了五年。说这话的是她的小女儿。当时我忙于工作,没有看见她小女儿说这话时脸上展现的是怎样一种神色。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病房,转了一圈又一圈。风吹树摇小鸟飞,屋里像是没有鱼的池塘,只有几个缓慢爬行的乌龟和螺蛳。
这般安静的日子在一个月前突然变得不安静起来。那时,老太太的一个儿子慌慌张张跑过来叫,医生,我妈的脸色不对啊!随即,是医护人员的奔跑声。急救仪器也跟了过去。接着是雷厉风行般的抢救……老太太逐渐转危为安。那个儿子瞪大了眼睛。后来有个同事告诉我,这是在对咱们的技术表示赞叹呢。
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在一个月内发生了三次。老太太的三儿子拿着一日清单从早晨看到了傍晚。之所以能确认他是老三,是因为前不久我们都吃过他给的喜糖,那是他儿子的结婚喜糖。
结婚喜糖老太太也吃了,是老三把糖化在水里,老太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了孙子的喜糖。
可是,喝了喜糖的老太太并没有沾上喜气,反而每次发病都比上次严重。否则,后夜的同事也不会求助于下了前夜的我。
上班十年来,这是我见过的最为激烈的抢救。刚才还睡意矇眬的我,立马来了精神,就连近视眼也瞬间变好了,脑子里塞满了“抢救”二字。
老太太的各项指标都在下降。
呼吸兴奋剂、强心针、升压药……倾倒般注射进她的身体。按压心脏的同事不敢有丝毫懈怠,汗珠像茂菲滴管内的药液一样从他头上颗颗滴下。挤压呼吸气囊的人满脸严肃,一双眼睛鹰样注视着患者的胸廓。
后来,是“啪啪”两下电除颤。
可是,一切,好像都没用,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出了三条直线。
明亮的病房顿时凝固了,萤火虫般飘荡在无边的黑夜里。
突然,那三条直线又起了波澜,心电图的那条直接恢复成了窦性心律。快!我们又开始抢救起来。
老太太咳嗽了几声——老太太脸色红润起来了——老太太睁开了双眼。
我们终于舒了口气。但,当拉开门离开时,我却惊呆了——门外密密麻麻挤着三四十个人!
这些人都是老太太最亲的人,他们得到老太太病重的消息,就立马赶了过来。我看到了窗外漆黑的夜。
这该是多么温馨的一个大家庭啊。
第二日的阳光特别灿烂,我被窗外的鸟鸣叫醒。出了值班室,整个走廊都被射进来的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可是,当我经过55床的那个房间时,却看到55床空荡荡的。
同事说,昨夜,她还是死了。
死了?
她真的死了。
我念着、走着,走着、念着,一路回家。
后来,有个同事的儿子满月了。酒席上,同事们的话格外多。聊着聊着就说起了55床的那个老太太,说起了她的病,说起了她的家人。
自然也说起了最后她的死,说得有鼻子有眼儿。
怎么可能?
我怎么能相信!
在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孩子削完苹果,刚把苹果放进打汁机里,55床的那位老太太就叫起了疼。孩子立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跑过去伏在她耳边,轻轻问,妈,你哪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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