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闲记

河  中  闲  记
作者:花月春风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双城记》狄更斯

01

1997年,由前一年的岁末开始,空气里便弥漫起一种味道。中国人如同大宅第里卑怯的姨娘,终于熬死了又老又丑的大太太,顿觉眼前豁亮,欢欣憧憬。媒体早早开始为香港回归造势,“东方之珠”一词每天叩击我的耳门。
我的小镇,也被一位惯写“老干体”诗歌的同事称作县域的“东方之珠”。“老干体”每回从“开发区”归来,总为我们这些终日蜗居学校的年轻人开发眼界,带来许多关于“镭射”“迪厅”“洗头房”“敲背”之类新鲜的见闻和知识。
躁动是社会性情绪。为参加元旦日全镇学校“迎港归”文艺演出,同事用现成的黄梅调,临时填词。从倒败的汤沟黄梅剧团借来行头,带着库房独有的陈年霉味儿,给七个小丫头扮上,长袂飘飘,且歌且舞,热烈歌颂“开发区是个金三角……”,现在想来犹忍俊不禁。
不过这个时期,镇区更像是一处大工地或溃烂中的牛皮癣。处处扒墙拆屋开路,整日尘土飞扬,到处都在创造点石成金的神话。人心向着怪诞自由变异。
毕竟中国人是有着特殊生存基因的:不管是泥沼,还是粪坑,都不妨碍自由进出,用排泄物涂抹掉光荣的血痂疤痕,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其时,我正在一所有着穿枋竖柱的旧庭院风格的学堂里教书。学校名叫“横埠河初中”,却傍山而不临河。据说,是用拆了附近田氏祖祠的砖瓦木石建成的。久历沧桑的条石、光滑精美的柱础和爬满了裂纹的撑柱椽梁重又构成新的院落,撵走了无影无形的老祖宗,圈住了活蹦乱跳的小祖宗。学堂被三面的山丘死死缠抱着,怕它跑了似的。
老学堂须配一位行止方正的主事人。挨近了只栽花不栽刺的年岁,老校长心宽体丰,大度从容。但矮胖不代表不灵活。在管理形式选择上,我一直以为,他是我遇到的最合心意的领导:学校日常运行颇有去繁就简、无为而治的风格。各种慢性谋害员工健康的繁文缛节是绝没有的!抱个茶杯,三五人在院中雪松下碰个头;饭堂檐下,扒拉着米饭,三言两语交换下意见,事项就能敲定。
最应景的,有时会把“动员会”、“总结会”挪到后山上的林场老屋去开。提前差人安排些菜蔬肉酒,顺带到让孤独的看林人——一位老鳏夫为我们做上一桌香气四溢的工作晚餐。那年月的酒菜香得浓烈、持久。场屋之外,草木森森,乱坟点点,弥漫的酒菜香气和扯酒的喧闹声硬生生在野僻的山上辟出一方人境。
这是清苦的日子里最快意的时刻了……

02

酒足饭饱之后,人间乐事便是制造谜局,满足人类热衷于利益博弈这与生俱来的癖好。没有晚自习任务的“搬砖”同好者们便四下串联,招兵买马。
老头必定是最积极的。
老头姓黄,临近退休,只教一个班的政治课,空闲时间比旁人更多。文艺汇演节目编排这种事自然由他带着年青人来做。他便成了年青人的忘年交。岁月是位蹩脚的粉刷匠,在他头发髭须上的粉刷工作足该被扣发工钱:只刷得黑白掺杂,让他看起来外相比年龄更大。其实,“老干体”不止一次私下说老头是瞒了年龄的。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古老的四合院,除了制造清悠宁静的氛围,还制造闲事。
没有考评制度和升学压力的时代,没有“名师”、“家教”这些扰人心绪的劳什子,教书匠们的创造性在相互取乐上迸发出来。这里当然少不了文人相轻和意气相争。老头和“老干体”之间几十年的相互不忿,跳不出“瑜亮情结”范畴。都起自于因小见大、芝麻绿豆类的闲气。
在我的四合院中,有一条公认的禁忌:当众批评“老干体”的诗画,和当着公牛挥舞红裤衩,都是具有挑衅性的危险行为。但问题是,不怕事多只怕寂寞的闲人是希望有人做得戏场,来刺激闲得无聊的感官神经。一段时间内,大伙因老头主持汇演节目的编排,都戏称他为“黄导”。尤其是“老干体”经过排练现场时,大伙儿会有意把“黄导”或“黄老”叫得更响亮。问题不在于推崇他在学校里崇高的“艺术地位”,而在于把他绑到“老干体”不忿的怒火上烧烤:挑起俩老头的口角是一桩无聊又极有趣味的逗乐方式。一旦口角之争势成,为了面子,双方再无退路,这个时候,绝大多数闲人们都会默契地站到“老干体”一边,指责老头不知深浅,敢于挑战“老干体”崇高艺术地位的“骄傲和猖狂”……。
有“革命群众”一边倒的欢呼支持,值得“老干体”为捍卫自己的“艺术地位和价值”发飙一回:他会不留情面地挑检老头的“猖狂和无知”,肆意批判他的诗作。一旦“老干体”祭出“当场来”这个大法器,作为批评者,老到圆滑的黄老头瞬间失去接战的勇气,必会在众人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滚圆的老校长也会抱着滚圆的大茶杯,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批斗会”现场来围观。独处一室的他很难对这种热闹视而不见。毕竟春夜难捱,有人气的情境总是可喜的。他脸上总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保持着一贯高深的派头,让人凛然而生敬畏——没有人知道他的站队立场。相争之下无好言。如果场面失控,双方开始红脸,相互问候祖宗八代,有演变为“全武行”的危险,老校长也会立即正色,以“玩笑不宜过分,保持安定团结”之类的说辞拉刹车,展现出领导同志必备的高超的“和稀泥”技巧。

03

春夜,呢喃的虫语和凄恻的杜宇声令人寂寞无绪。年轻人便聚到老头的房间,在他那毫无收拾的床上或仰或靠,听他大摆瓦舍书场,演绎地摊杂志上最常见的“高层政治斗争”。说的最多的便是毛泽东“借A打B,借C打A”的权术——老头极郑重地说,这出自“林彪日记”。对于给他前半生带来灰色记忆的人和事,凭任爱恨情仇作主进行评判是人之常情,但自然也毫无公允可言。
  “白头翁入少年场”,老头喜欢和年轻人厮混。
为证明自己所说的“槐花炒肉”的美味,他带着我们在暮春的山边采摘成串的白槐花,穿沟越垄,不惜汗湿双鬓;“打平伙”拉人头,他总是第一个掏出票子,重拍在桌上,用尖细嗓音叫道“喏,这是我的……,小黄、小王、小徐呢……”。手却紧按着票子不撒,生怕年轻人“作混”,一把抢了去,到小卖部买了雪糕或花生米,大伙分了吃却落不着情分,所谓“咸鱼埋到饭碗下”……;又爱在酒桌上玩些合纵连横之术,转移斗争目标,坐观年轻人拼酒斗狠……。
在那个还时常被食欲纠缠的日子,学校食堂的清汤寡水满足不了我们。一般都是傍晚放学,我们几个年轻人几次被邀到他家,与他一起分享老伴离家之前做好的菜肴。“萝卜烧肥肉”大概是最“杀馋”的美味儿。两块五一瓶的“焦陂特曲”带来的愉悦不知道现在能换几多钱?
因为共有戏曲爱好,跟我闲聊时,他总爱谈及年轻在省城读书时到黄梅戏团“蹭戏”和在化妆间为名角儿严凤英持妆盒、递行头的旧事。说起严凤英的言笑颦蹙以及抽烟时的曼妙姿态,他眯缝着眼睛,专注地望着窗外,仿佛校园就是氤氲蒸腾的天台。踩着碎步、拖曳着拂尘、舒卷着水袖的七仙女正款款而来……。入情时,还用指关节在书桌上敲出板式,唱道:

……

清风明月作见证,

分开一对玉麒麟

这只麒麟交与你,

这只麒麟留在身,

麒麟成双人成对,

三心二意决不容情

……

嗓音有些干涩,但不失清雅。他常会沉浸在一种戏与人生交混、主客体易位的心理状态。
老头儿对旧诗词很钟情。我从同事借来的一本编选、讲析都极好的《宋词选讲》,作为枕边书,被老头瞥见,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借走。欠同事的这本书,我至今没有还上。但我从未读过他的一首完整诗词,惟一一句“一笔庐州几经秋”还是听同事口述记住的。不过觉得起式雄峻不凡,意境的框架已搭好,留下的空阔任别人猜度更妙。至于另外的作品,便是别人对我说过的风格类似《葬花吟》的一首。据说是在把玩庭院花草之际,触景伤怀,感叹自己不可预知的晚境,极凄恻哀怜。讲述人揣度为“年衰无嗣”的哀叹,我深以为然。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故事,都指向他和老伴一生不睦又未能育得一男半女的人生缺憾。

04

艺术、爱情、烟酒、麻将就是人生灰暗街区结伴游荡的小混混。他为情入局,为情而伤的故事不言自明。在他的心绪里,是徘徊游荡着一段沧海巫山之恨的,并为此坐困终生。为前半生的困境,他在内心深处种植了一棵结满怨忿的树,树下积埋了厚重的怨念,后半生与烟酒麻将的纠缠不过是消磨生命的故作旷达。
临近期终,一个东风浪荡的周末,老头力邀我们几个年轻人去游浮山,他许诺,作为浮山人的老女婿、老姑爹,包吃包住包耍包带路。
曾经狂暴的浮山如今只是一座沉静的小山,那扫荡过天地的烈焰熔岩早已化为石崖洞壑,奇形怪状。满山的断壁残垣并不叫人扫兴,倒是生了些兴亡沧桑之慨。山上的寺观很快就跟上了时代脚步,烧香问卜解符也都有了价格,久远的佛道生意终于在浮山续上了香火。
老姑爹的牌子果然足斤足两!下山后,他的内侄热情接待了我们。当夜歇在他在山下的小饭店里。山珍河鲜,白的啤的,一席尽欢。
饭后,老头践行“包耍”之诺,拉开牌桌,四人共续新的默契。我于棋牌之道,向来“智商可以忽略不计”,但不好扰人雅兴,假装饶有兴致旁观了一会,趁他们四家筹谋做局,无暇旁骛时,借口酒多,先行告退去隔壁房间就寢。
生床和微酒是我夜晚的兴奋剂,又间有几只蚊子不断来问候,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到了我的精神庭院和红尘漫天的“开发区”;想到了半醉半醒的老头和自己莫名的焦灼与浑噩;想到了浮山的废墟忽然都从荒草中端坐起来,披上了金装,佛旌道旗都杏幌般招摇起来;想到了菩萨的追随者们都已进化成用佛偈招揽生意的商人;想到了身下奔突的烈焰熔岩……
一九九七年的秋季开学日,在黑丫丫拥挤闷热的教室里,镇教办正式发布两校合并文件。
我的庭院学校,我的精神栖息地被撤并了!
我和同事们蜷缩在教室后墙边,仿佛是一群被擒捉献祭而不知命运所归的战俘。惟有老头万事不关于心,大热天却把双手合抱在胸前,闲逸地倚在别人背上。脸色红扑扑的,漾着笑纹,小酌了几杯的样子。——再有几个月,他该退休了。
当日中午,我们又回到旧学校食堂吃午饭。作为临时教学点,旧庭院还要继续自己仅剩的辰光。
下午没事,老头兴致很高,撺掇了几个人,最后一次坐上四方城头。当下家催他出牌,久无反应,其他人才被老头奇怪的脸容和姿势吓倒:生命这场大局,终于以惊悚的方式倒了牌,却找不着赢家……。
说宿命不存在,谁信?
他的后事办理我并不清楚。只听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伴儿星夜奔家。几十年的爱恨情仇,终于演进到互为隔世人的大结局。那一幕的悲情,我却无缘为之洒泪掩泣……。
庭院学校的最后两年,我依然莫名地焦灼、浑噩着。生活依然在悄悄变异:小镇学会了涂脂抹粉,日益妖冶起来,像进了夜总会的村姑;班级和学生越来越少,更多的教室空闲下来,旧庭院更加寂静寥落;我告别了单身状态,与一个女人签下终生合约,约定搭伴同行一生,把开销微薄薪水的烦恼扔给了这个贸然窜入我生活的女人。
1999年的开学季,同事们拖家带口,以树倒猢狲散的方式陆续搬离旧庭院,我大概是最后一个搬家的。
当我仓惶地跨出庭院拱门时,身后只跟着一车乱七八糟的破烂家当和一位肚腹隆起的年轻妇人。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走在一场大逃难的开始……。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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