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凡经历“文 革”者应该都不陌生——上纲上线。纲者政 治纲领，线者思想、政 治之路 线。该词汇《现代汉语词典》中没收，只能采用“百度百科”里的解释：“是指把问题提到阶 级斗争和路 线斗争的高度来分析。一种思想方法、话语方式，在文 化大革 命时常见。这种方法要求，看待人和事物不能就事论事，而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把所有问题都提到重大原则的高度，即，从阶 级斗 争、路 线斗 争的高度，把所有问题提到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谁胜谁负的根本上来分析、认识、评价。上纲上线抛弃了实事求是的原则，推崇看待问题简单化和绝对化。”该词许多年轻人可能会感到很陌生，然其影响却并未消失。电影导演贾樟柯便讲述了他在加拿大多伦多遇到的一件事：一到电影院门口，就遇到几位扛着摄影器材的同胞，他们是新华社的记者……台下满场，让我心生得意，一半亚洲面孔，一半西方长相也呈现了多伦多的移民特点。 我讲道这是一个由私人讲述构筑成的城市记忆，片中有很多采访，我必须找到那些历史事件的当事人，聆听他们生命经验中的细节，才能理解历史。因为对我来说，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这次大会安排给我的翻译是一个原籍天津的女孩，她八岁出国在加拿大长大。翻译的中文口语非常熟练，只是我从小被学校训练，习惯用书面语演讲，这给她添了些麻烦。当我谈到“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时，她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就翻译成了“历史是模糊的”。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刻发生了——台下一位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的中国女生，突然站起来打断我的发言，高声说道：“翻译在篡改导演的讲话！”剧场瞬间安静下来，人们被这一幕搞懵了，都愣在那里。那位中国女生突然用英文讲起来，然后又把自己的话翻译成中文，她说：“导演说历史是抽象的，而翻译却故意翻译成历史是模糊的。让西方观众以为中国不重视历史，什么都是模糊的，这是别有用心地抹 黑中国！”我愣在那里，一下子没想明白“抽象”和“模糊”的区别，因为同时我在想另一个问题，一个翻译上的错误，是不是有必要上纲上线说成故意抹 黑中国。我一时想不明白，好在主持人换了话题问我，我开始继续介绍电影。过了一会，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时候，这位女生突然拉住我激动地说：“你的翻译是不是台 湾人？看样子应该是台 湾人，她在故意歪曲你的讲话，她在抹黑中国，她应该是‘台 独分子’。”她愣了一下，突然跑到旁边的新 华社记 者那里，面对摄影机说：“刚才那个翻译歪曲导演的讲话，她在西方人面前讲中国人不尊敬历史，中国的历史是模糊的，你们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揭露出来。”（贾樟柯:《在北美遭遇的年轻爱国者，把我惊到了》据“豆瓣DD李劲松”）作者在演讲时，翻译（原籍天津，八岁来到加拿大）把他的“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错翻成“历史是模糊的”。于是，台下一位年龄不超过25岁的中国女生突然站起来打断“我”的发言，指责“翻译在篡改导演的讲话”!在剧场里打断导演的演讲本就极没礼貌。缺乏修养也就罢了，你站起来指出翻译错在哪里就可以了。然而不然，该女生不依不饶，先指责翻译“篡改”，后上纲上线：“导演说历史是抽象的，而翻译却故意翻译成历史是模糊的。让西方观众以为中国不重视历史，什么都是模糊的，这是别有用心地抹黑中国！”她认为翻译是“故意”的，目的是“让西方观众以为中国不重视历史，什么都是模糊的”。其用心是“抹 黑中国”!事情到此并未结束，在作者演讲结束下台后，该女子又跑来询问翻译是否台 湾人，应该是名“台 独分子”。在听到作者说翻译是天津人时，她仍不善罢甘休，又跑到摄像机前，请记者揭露该翻译歪曲导演讲话之事实。翻译错翻了一句话，你现场站起来打断导演的演讲已属失礼。非但此也，还要上纲上线，将翻译的错误上纲上线为抹黑中国。此种思维，已经越过就事论事之边界，而从错翻之事实，引向了翻译者的动机与立场，断言其动机是要抹黑中国，其立场是台 独分子。这便是典型的质疑动机与立场、就人论事的思维谬误!遇事就事论事本属逻辑常识。一旦就人论事，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因为人是有立场与主观意识的。你可讲他是有意的，也可说他是无心的；可说他持这种立场，也可说他持那种立场；事情也就可大可小了。然如此极易偏离事情本来之面目，而离真相越来越远!正因如此，我们才提倡就事论事，而反对就人论事，质疑对象之动机与立场。“文 革”已经过去快半个世纪了，许多年轻人也对“上纲上线”一词十分陌生，然从贾樟柯在多伦多的遭遇来看，其遗毒并未完全消失，而是活跃在某些年轻人的血液里，乘机兴风作浪也，能不令人忧虑乎？对于威胁肉体之禽流感等病毒，人们无不严防死守；而对于毁坏我们精神之病毒，岂可坐视不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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