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小镇‖文/丁恩翼

时光小镇

秦杨今天晚上心情很低落，他喝了一点酒，独自躺在床上，眼睛无力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顶上那条小蜈蚣般的皲裂缝隙。他想不明白林小薇为什么要和他分手。

他很确信他们是深爱对方的，那种感情怎么可能假装得出来？即便她是假装的，那理由呢？让我深爱上她又把我抛弃，有这个必要吗？当秦杨追问林小薇为什么要离开的时候，林小薇只是淡淡地说，你太英俊，又太聪明，围绕着你的女人，永远只会越来越多，过不了几年，我就老了，我们也就会显得越来越不般配了…

这算什么理由…秦杨心里一阵抽痛，不知不觉酒已喝了大半，昏沉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上…

蓝天，白云，绿的树，粉红和淡紫色的花。秦杨独步在安静的青石小道上，那里风和日丽，林间有小鸟和蝴蝶在啁啾飞舞，秦杨走到路的尽头，推开一扇小木屋的门，门里面坐着一位老奶奶。

“你来了啊…？进来坐吧。”老奶奶微笑地朝他招招手。

秦杨觉得很奇怪，老奶奶像是认识他似的。“你好，老奶奶，我想…我可能是迷路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时光小镇啊，秦杨…”老奶奶回答说。

“老奶奶，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您认识我…？”秦杨觉得难以置信。

“我当然认识你啦，其实…你也认识我呀。”

“额…我…我好像有点记不起来了，您是…我外婆的朋友…？”

老奶奶摇摇头，柔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

“我外公的朋友？我爷爷的朋友…？”

老奶奶又笑了，“不是啦…我是林小薇啊。”

秦杨的脸红了，“老奶奶，你怎么连我和小薇的事也知道啊…我记得我好像都没和家里人说过呢…”

“秦杨…”老奶奶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执拗的坚持，她拉过秦杨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后颈上，秦杨的手指抚到了那熟悉的、微微隆起的、丝绒般的触感，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此生也无法忘记那种触感，每次和小薇亲吻的时候，他的手指滑过她的长发，抵在她的后颈上，那里有一颗半个指甲大小的朱砂痣，像绛红色的天鹅绒，微微凸起在清香洁净的肌肤上。小薇说，那是胎记，是她存在的凭据。

秦杨蓦地抽回手，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样对望了很久。

“我这是在做梦吧…？时光小镇…是什么地方？”秦杨觉得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位年迈的老人。

“时光小镇，是一个所有时光都并行存在的地方。我们如果足够幸运，便能借着梦境遁入其中。在这里，你能看到你母亲十二岁的样子，父亲十岁的样子，爷爷两岁的样子，当然，你也能看到你母亲三十岁的样子，父亲四十岁的样子，爷爷七十岁的样子…只是小镇太大，而梦太短，梦醒之前，你来不及走那么多地方。”

“那我下次做梦还可以再来啊，还有下下次做梦，下下下次做梦，不是吗？”

“傻瓜…这样的地方，与我们曾经的世界不在一个维度，你此生能无意间路过一次，已经是大大的意外了，没有人能再回来的…”

秦杨的心，从惊诧，到尴尬，此刻突然默默无语。

“你…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我知道梦很快会醒来，所以我只想知道这个。”秦杨的问话里依然没有称谓。

“因为我太爱你了，我觉得照这样下去，如果有一天我一但失去了你，我会发疯，所以我只能先放弃你，赶在情感抵达万劫不复之前掐断它，这样才能保住我自己。你懂吗？”

“你撒谎！你怎么可能失去我？我们之间有最深的情感，这样难道不好吗？”

“当然不好，浓烈的情爱不会恒久，你还年轻，以后你会明白的。”

“那你爱你的丈夫吗？他长什么样？比我更让你魂牵梦绕吗？”

“我不爱我丈夫，我只是敬重他，珍惜他。他是个很普通的男人，没有人为他魂不守舍，所以我们才能安然相守。”

“你真可悲，懦弱，林小薇，你原来是这么自卑的一个人，真没想到。”

“对，这才是真实的我，你所爱的那个美丽骄傲的林小薇是假装出来的。我爱上你以后就开始惊慌，越深陷，越惊慌，所以，我终究是配不上你的，我当时早就回答过你，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秦杨深深地凝视着这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她衰老得走了样，完全认不出来了。她很平静，或者说，这也是努力克制自己而假装出来的平静，“你顺着那条河流往前走，左面有一间小屋，是三十岁的林小薇住的地方，你如果想要见见她，就去吧…再往右，穿过草地，是五岁的林小薇住的地方，你可以看到我小时候的样子…”

秦杨推开小木门，迟疑了一下。

“不必和我道别了，也不必尴尬和纠结，叫我什么都可以——老奶奶、小薇、林小薇…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叫我大熊猫也行…”

太熟悉的…调笑的、飞扬跋扈的语气，果然是她。

“走了，大熊猫…”秦杨没有回头，他顺着河流向前奔跑，嗓子里呜咽着咸湿。

那是一栋精巧的小石屋，秦杨躲在浓绿的树荫底下远远张望。太阳的光芒明晃晃地照耀在她乌黑的短发上，他看到了黑发底下的几根白发，看到了后颈洁白依旧的肌肤上，那赫然的深红色。她晾晒完衣被，就坐到那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已经谢顶了，看起来比她老很多，长相着实平庸，他把手上的报纸分一张给她，两个人便各自阅读。无声的，没有相爱的呢喃的音符，没有流连忘返的痴缠。

这种安静，不是他有资格去打破的。秦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悄悄地离去了。背朝太阳，他穿越草地，不远处出现了一幢晶莹的玻璃屋，一个穿着红裙子的长头发小姑娘正在草地上拍皮球。吹过一阵风，皮球滚落到秦杨脚下，秦杨弯下腰，小姑娘朝他跑了过来。多么似曾相识而不识，一样的明媚的双眼，一样的风中舞动的长发，一样的雪中落梅的白与红，一样的光耀剔透的笑容。

“谢谢叔叔。”小姑娘从秦杨手中接过皮球。

秦杨松开了拿着皮球的手，再也没能忍住胸中的依恋与不舍，“小薇…”，他失声轻唤出她的名字，小姑娘好奇地停下脚步望着他，“叔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叔叔…叔叔怎么哭了…？”

秦杨的视线被泪水浸润得模糊不清，他伸出右手想要把眼泪抹去，再睁开时，看到天花板上那条小蜈蚣般的狭长缝隙似乎变宽了。

梦醒了。

秦杨不再指望小薇会回来了，因为他知道他们的未来，已经没有了交集。

他也不再感到遗憾了，因为小薇离开他，真的是因为她太爱他。

秦杨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重叠的影像，五岁的小薇，十八岁的小薇，三十岁的小薇…八十岁的小薇…

酒瓶里的留存已所剩不多，寂静的夜晚，窗外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