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曦《永世长安》
永世长安
（1）题记.告别
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
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还来不及好好告别。
（2）序.不见长安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便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那天，我在重症监护室里看着你憔悴的脸，听着身边护士催促我离开的声音，压抑着心中的翻涌的情绪和你笑着说改日再见。带着呼吸机的你无法说话，只是有些费力地点点头示意我安心。离开病房前，我们四目交对，我心中想着下次来看你时想要和你说的话，想着或许过几天我便可以接你出院回家，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那一眼，竟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对望，那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有没有一种距离比太阳更遥远？
有。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3）顺时针.葬礼
2015年12月31日。清晨，5点58分。日未出，隐月无星，天空漆黑。
时光很静，静到让人有些心脏发麻。
未开灯，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思绪混乱。客厅里传来踢踏走路的声音，声音很小，走路的人应该是刻意放轻了步子，可我听在耳里却如蒙大赦般地飞快穿衣起床，以最快地速度推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稳着声音问，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一丝情绪。
“稍微等一下吧，等一下大家都起来了，七点之前我们就出发。”爸爸拿起桌子上我喜欢吃的面包递给我，声音一如平时一样的柔和，“你先凑合着吃点，一会儿……葬礼那边的饭你应该吃不惯。”
“好……”我缓缓开口，虽然竭力忍着，可到底是带了丝哽咽。
今天，是奶奶下葬的日子，是我这辈子，能陪她走的最后一段路。
我一直觉得，这一定只是一场梦。
冬日的太阳向来出来的晚，七点之前的天色依旧阴暗低沉。哥哥开着车，妈妈坐在前排，我和爸爸并排坐在后座。一路无话，直到车子驶过窄窄的有些高低不平的弯路，快要到达灵堂时，我开始无声地流泪。
“别这样，一大早就开始哭。”爸爸缓缓拉过我的手，用掌心的温度温暖我冰凉的指尖。
“嗯……放心，我没事，我已经……缓过来了。”我努力笑笑。夜色依旧未散尽，但我知道，我脸上挂着的笑，一定非常难看。
灵堂内，火炉很暖，缓缓飘来的香火的气味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木然地走到桌案前，望着地上的火盆，桌子上摆着的水果以及黑白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心中铮地颤抖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开始流泪。照片上的那张脸健康而慈祥，比前些日子看到的躺在重症监护室内的奶奶的两颊消瘦的脸庞，要圆润很多。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花圈，寿衣，纸质的房子电器，以及桌案后面插着电的紧紧闭合的棺材……这个屋子里一切的一切仿佛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网在中央，不断地抽紧，抽紧。
桌案前的垫子很软，跪上去膝盖一点都不疼。火光炙热，面前的火盆飞快地吞噬着一张张的纸钱。我记不起旁边跪的是谁，那一刻，我只感受到周围密密麻麻地哭声将我淹没，我想和奶奶说说话，可是心脏抽紧的频率让我根本开不了口，我低着头，和大家一起流泪。盆里的火光灭了，纸钱燃尽，不知是谁说了句起来吧，我木然地同大家一起起身。我没有转头，依旧目视前方望着面前的黑白照片，我感受着向周围散去的人群，终于忍不住，站在原地崩溃地大哭。
妈妈过来搂着我对我说乖别哭了，姑姑拉走妈妈说你就让她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的，我知道我这样只会让大家更加悲伤，可是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我从来不是一个得失心很重的人，可是我从来都有我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东西，从来都有我永远不想放开的人。
我知道奶奶离开后，我不是最痛的人。论伤痛，我远远不及爷爷爸爸和姑姑。可是，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直到中学住校以前，我中午都是在奶奶家吃饭。去接我放学的是奶奶，给我做午饭的是奶奶，带我去公园散步的是奶奶，小时候给我无数陪伴的是奶奶……是奶奶，是挚爱的却再也无法拥抱的奶奶。
白色的头绳，白色的披风，我们这些近亲分为男女各在一边，给不断进来向奶奶告别的亲戚还礼。火盆里的火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我看着面前哭着来来去去的人群，再一次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场梦吧，这一定是一场梦。
天已明。十点，灵车来了。
开棺，准备送行。
按照习俗，去火葬场之前，家人要为死者净面。我们一群人围过去，等着开棺，见奶奶最后一面。妈妈绕到我身边跟我说还是不要看了，说颜色都变了，说她不希望我见到奶奶现在这个样子，她希望我以后回忆起来都是美好的片段，这就够了。我咬着嘴唇摇头，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奶奶最后一面，我说我不想后悔一辈子。
棺门打开，周围静地可怕，拉链缓缓拉开的声音仿佛割在心上的刀子，虽然不致命，却刀刀见血。我挤过人群，望着奶奶已经有些发黑的嘴唇，用力握紧妈妈的手来抑制颤抖。
爸爸和姑姑跪倒在棺头，崩溃地大哭。我拼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绕过人群握住爸爸颤抖的手臂，仿佛一个千斤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让我痛彻心扉。这是我二十一年来第一次见到爸爸哭的样子，这是我二十一年来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种悲伤这么这么重，重到能让一个如山一般高大的人哭到如此地无助和绝望。
我深刻地体会到我刚刚哭到停不下来的矫情和任性，我知道，我心中的痛，连爸爸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吧。
我不能看到他哭。我看到他哭我会崩溃。
一直以来，他都是我心中最巍峨的高山，是顶天立地的脊梁，是我最深的依靠。可是此时此刻，我生命中最巍峨的高山颤抖了，我的世界，天崩地裂。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泪，可以让我这样心疼，心疼到，万箭穿心。
我撇过头，望见爸爸已经有些斑白的鬓角，用力咬着嘴唇想要让四散的血味止住我的眼泪。我用力地一遍一遍地喊着“爸爸，我们都在，我们都在。”，用最大的声音，用全部的力气。我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悲伤能够让一个成熟稳重宠辱不惊的男人哭成这样，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只能紧紧搂着他宽厚的臂膀，一遍一遍对他说我们都在，我希望我能给他力量。
去火葬场，看着工作人员将奶奶的遗体推进去火化，木然地坐在窗口前等着收取骨灰。我的眼泪已止住，可是我觉得那一刻，无比地漫长。
当车缓缓驶回灵堂，当下车前爸爸再次失声痛哭到无法站起，当哥哥从爸爸手中接过奶奶的骨灰，当我双手捧着奶奶的遗像一步一步走着，当葬礼结束人群散去……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我说，我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爸爸说，人生，本就是一场梦。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4）逆时针.半暖时光
中午想吃什么饭？
什么都行啊。
——就是不吃饺子。
这个说了十多年说了数千遍的对话，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吧。
物是人非，回忆却那么那么地鲜活而清晰，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发生在昨天而已。
回忆，是时光的慢镜头。
在这慢镜头里，我没有长大，而你，也没有离开。
记得当时年纪很小，午后的阳光也很暖。
我、你和爷爷，围坐在那张木制的圆桌上，吃着我爱吃的饭菜，畅谈天地。阳光轻轻洒下，温暖而舒适。你靠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慈祥而温柔地笑着，看着我在院子里用粉笔画着各种斑斓的图案。
那时候的时光啊，是那样的舒缓而静好。那样美好的时光，常常让我以为，那，便是永恒。
嗯，永恒。
（5）顺时针.大梦未醒
2015年12月23日，奶奶突发肾衰竭病危，进重症监护室抢救。
晚上22点在秦皇岛的我接到消息，买票，未眠。
12月24日，赶回石家庄，看着躺在重症监护室透析的奶奶，竭力忍着眼泪微笑：“奶奶，我回来了。”
插着管子十分憔悴的奶奶看到我便瞬间红了眼眶，她一遍一遍用力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一遍一遍地答应着，一遍一遍地说我回来了。
我拉住奶奶的手。
奶奶含泪说我手凉。
走出重症监护室，医院外，蹲在地上，流泪。
12月26日，医生说奶奶病情好转，脚消肿，血压逐渐恢复正常。开心，心情转好。
12月27日，在大家的劝说下，暂回学校。
12月29日早上，不顾家人劝阻，决定回家。
经商榷，家人同意。
12月30日晚，到家，得知奶奶在昨日下午去世的消息，于车内，心脏发麻鼻梁发重，沉默几分钟后，崩溃大哭。
12月31日，参加葬礼。
从奶奶突发肾衰竭到去世，仅仅7天。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快太快，快到让你我都禁不住以为这仅仅是一场梦而已。只是这场梦太过真实和残酷，让你我都忍不住泫然泪下。
12月29号早上还不愿让我回来怕我太累怕耽误我的考试，下午便十分肯定的让我回家，后来我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竟会让人如此地痛彻心扉。
我很后悔，如果我知道真的只剩这么几天和你相处的时间，我一定不会同意大家的劝说，一定不会选择在27号回到学校。
我很后悔，我很遗憾，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长亭接短亭，月冷灯如豆。
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6）逆时针.焰火永恒
我独自坐在桌前敲字，想象着不久后窗外绽放美丽烟花的样子。
快过年了吧。
嗯，快过年了。
每年三十晚上，我们都会一家团聚在奶奶家，热热闹闹地吃着桌上好吃的饭菜，听着门外的炮竹声，嬉笑聊天。
今年，会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知道。
应该说，我不想知道。
美丽的焰火，你用一生的沉潜只为换那瞬间的绽放，美丽的焰火，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永恒吗？
星辰不陨，可那便是永恒么？
这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永远吧，永远不会有一个人，能够永远陪在一个人的身边。
所以，我只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你在我身边的每一瞬乃至我想你爱你的每一刻，都是永远。
（7）顺时针.月浅灯深
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茶未凉，墨未干，可是，人呢？
旧日游踪，一池萍碎。
斯人，何在？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日与长安，举目不可见。
（8）顺时针.永世长安
红尘迷惘，我们都看不破。
可看不破如何，看破了又如何？
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还来不及好好告别。
日之夕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我相信爱有永恒。
炊烟起了，我们回家吧。
愿，一切安好。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