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阿茶《爱养女孩子的人》
爱养女孩子的人
室外阳光透过窗沿倾洒进外公房间内,原先的白墙像是被踱上了一层金色锡箔纸。外公端坐在红漆木椅上,一手搭在木椅把手上,一手执着烟斗,垂着眼皮享受着外婆用烟草裹好的叶子烟。外公曾因公而脑部受重创,其严重程度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医疗条件,医院也无能为力。自那以后,外公便终日坐在房间里抽烟,
厨房里外婆忙忙碌碌,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瓢儿,她置放在桌角的老年机便又传出一阵“开门红”电话铃声来。外婆忙将湿透的一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便又往客厅走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接听起来。
“喂,苗子啊?好,好,好,你们来嘛,姑婆给你下鸡蛋面……”
苗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孙女,我总亲昵称呼她“苗子姐姐”,称呼她的哥哥为“开发哥哥”。开发哥哥高中时曾每个周日都来外婆家吃午饭,因此,我丝毫不觉纳闷,为什么外婆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想必是两兄妹又想念外婆做的鲜美的鸡蛋面了吧。不过,那天可不是星期天啊。
一放下手机,外婆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厨房。
她佝下身子,从橱里竹筐内挑出几个赤黄壳的鸡蛋,嘴里还念叨着:“土鸡蛋吃了好,有营养。”
晌午,随着房门被屋外的人敲得砰砰砰的,我明白,他们如约而至了。我心底只觉有丝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了。
噢!对了!苗子姐姐从前敲门都是很温柔的。
摁下把手,还未及我推开门,门外似有一只有力的手,一把将防盗门拉开了。
“姑婆。”
叫姑婆的这个女孩子不是苗子姐姐,她利索地脱下双脚凉鞋,从容地穿上摆放在门口的一双拖鞋,神情很是喜悦。
我正木讷地呆站在原地,外婆从身后厨房走出来,笑起来一双眼睛很慈祥,脸颊红彤彤肉嘟嘟。她对我说,这是青青。
青青虽未成年,但早早辍学的她却沾染上了社会气息,化着浓浓的妆,梳着数条小辫子,头发上别满了那年最流行的珍珠发卡。
我有些不知所措,本想打个招呼的。
“你好。”
青青并没有理会我,她只是径直向外婆走去。
“闪闪。”一旁传来苗子姐姐温婉的声音。
闪闪是我的小名,爷爷那一辈人迷信,我大概能想象他戴着深蓝色帽子和老花眼镜坐书桌前翻字典为我起大名小名的样子。后来我了解到,起这个小名,是因为爷爷觉得,“门”字里边一个“人”,那必要是坐办公室的。由此,爷爷摘下眼镜,“闪闪”便成了我的小名。
我侧过身,苗子姐姐还文文静静地双手交叉着站在门口,她冲我微笑,抬起她的一只手抚了抚乌黑的长发……
吃过鸡蛋面后,青青还未道别便拉着苗子姐姐就要走,苗子姐姐只得草草从门边漏出半张脸,说了声:“姑婆,闪闪,我们走了哈。”
我坐在沙发上,问外婆:“青青是我……和我是什么关系?”
“青青是别人送给我的,我养了一段时间,你大婆家想要个姑娘,我又把她给了你大婆养。这不,十几年了,都成大姑娘了。”
外婆还是慢慢摇着蒲扇,乐呵呵地说道。
“你哟,你哟,就爱捡姑娘来带。我还记得小孃孃好像是你从宜宾带回来的,后来你又送给了姨婆。”我在脑海里回忆起外婆捡过的女孩子来。
“她小时候生病,姨婆带她去打针,打成了瘸子,可害了人一辈子哟……她都嫁人了!嫁得还好哩,娃儿都一岁了,还是个男孩儿!”外婆的小眼睛一亮。
我开玩笑道,“那要是个女孩儿,你怕是又要抱来养哟?”
面由心生,难怪外婆成天乐呵呵的。心里高兴,那脸上岂能写有“愁苦”二字?
“养啊,是女孩儿,别人不要我要。”说得激动了,外婆放下蒲扇,压低声音神秘地对我讲起悄悄话:“你是没看到,医院外面那条臭水沟里漂着的小女娃娃的尸体哟,造孽啊!”
……
“你抱养那么多女孩儿,我咋没见过?”我反问。
外婆洋洋得意地应道“你那时候还在摇篮里,哪会晓得?我开始抱养女娃儿的时候,你父母亲都还没耍朋友呢!你可是外婆唯一的一个外孙女啊……姨妈和舅舅也多想你的……”
外婆还很好客,但凡家里来个人,外婆也要摆上一大桌子菜。荤菜素菜,热菜凉菜,应有尽有。有时开农药种子店铺的姨公公会来串个门儿,有时外婆曾抱养的某个女孩子会提着水果来看看外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夜。外婆刚把晚饭给外公端去没多久,忽的,在厨房忙活的外婆,在客厅看电视的我,都听到一阵筷子落地的声音。外婆匆匆赶往外公房间,她最不愿的事还是发生了。外公中风,唇色酱紫,地上的痰盂也翻倒在地。我忙用座机拨通了舅舅的电话,语气急促,话语也毫无逻辑。
舅舅带着姨夫赶到,一时间屋里人忙得七手八脚。叫救护车,送医院,急救,心电图归于一条直线……一切来得太突然,整个过程竟仅历时两个多小时。半夜,还未走出医院,外公的手就已经凉凉的了,像那时天空中飘零下的绵绵夜雨一般。一向乐呵呵的外婆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生活是一面湖,石头激起了再大的浪,它也总归是要归于平静的。
后来母亲把我接到她的身边,外婆则用闲置门面开了麻将馆,在十字路口搓了几十年麻将的外婆,终于也当上了老板。
不管是亲戚还是街坊邻居,他们都无一不相信外婆的。
有阿姨甜甜地叫着“鲁大娘”便把女儿托付给外婆照顾一段时间,姨婆也把孙女交给外婆照顾了一段时间。
外婆就是那么心疼女孩子。
考上大学后的那个暑假,我从母亲身边去到外婆家,那时的她已有些驼背,尤其是又新添了一个小孙子,背又驼得更厉害了。外婆说,苗子姐姐大学毕业后当了老师,上次还给她拿了两百块钱呢!
可她没有说起,她曾抱养的女孩子们。
街上的人仍亲昵地称外婆“鲁大娘”,亲戚也仍爱到外婆家串门。
……
我临行那天,外婆还是热情得偏执,硬是塞给我几百块钱,我告了别,拖着箱子下在楼梯口,外婆从门边探出脑袋。
我微笑着挥了挥手。
“闪,你以后……还供不供外婆?”
我扬起头,“供啊!必须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