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微云当阳
点击播放,了解别样当阳
张 潜 /文
秋染当阳(丁坤虎/摄)
其实,触动我灵感的,是当阳乡那几句直逼心扉的宣传口号:
这里,是水的源头;
这里,是云的故乡;
这里,是植物的王国;
这里,是动物的故乡。
路·讲
第一次进当阳是1987年初夏。当阳乡的公路在全县人民的支持下终于通车了,我对当阳小学两个师范同学的思念,也随着公路一起延展进了深山。山高水长,音讯渺茫,只能镌刻情谊,绝对不利于存续和发展,友情如此,爱情也如此。
运气还好,在官阳小学门前等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一辆到当阳拖运木料的东风大卡车。没有资格坐进驾驶室的“头等舱”,站在车厢上也很满足。过了八王寨,到了九盘岭,天空飘起了微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雨总是不速之客。卡车沿着之字形的盘山公路滚滚向前,习惯了公路玩命地纠缠山梁的俗事,感觉有些麻木,开始担忧晚上那一顿蜂糖熬制的原度老酒难以对付。对面的青山,本来和我的眉峰一样高,随着汽车不断向下,那山就越发高大险峻起来,形成审视和碾压的姿态。行驶到叫做卡门的地方,车头一调(我学会开车之后才明白,这里必须回位倒档一两次才能转过弯来),我赫然发现车的轮胎下就是悬崖。一团团白云从峡谷里飘上来,我们就像坐在飞机上。我虽然那时还没坐过飞机,却对这样的首航感到恐惧。刚刚从半山腰劈出来的公路,没有任何遮挡,山坡上原有的植被,被建设中的渣土和石头打个精光。我站在车厢上,视野一览无余,却无法看清谷底,假如司机一不留神,卡车滑进山谷,我们就注定要同这些冰冷的石头永远作伴,写出抛尸荒野的聊斋故事。同行的乘客,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三天前的事例。夜晚,汽车雪亮的前灯让一只野兔呆若木鸡,小伙子准备捡了便宜,惊喜地跳下车追撵,哪想到兔子突然醒悟过来,情急之下一头窜下悬崖的草丛。小伙子跑得急,收不住脚步,身子一个趔趄,见公路边有根电线杆,他抱住电线杆子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摔下了悬崖。后来请了十多个人,整整花了三天才将摔成几块的肉饼抬上来。这个死者恰是我不算陌生的街坊,听到这里,我的头皮发麻,背脊上冒出了冷汗,两腿开始颤栗。等到要过第二个卡门,车即将对着前面的悠悠白云冲刺的时候,我拼命地呼叫师傅停车。在师傅的怒吼、白眼以及所有乘客的嘲笑中灰溜溜地下了车,还故作潇洒地挥挥手,坚毅勇敢地用两腿丈量检验当阳的距离。
雨不算大,但峡谷里的风不小,吹得东倒西歪,深怕一股风将我刮进深渊。我孤单的身影走过凹额脑,在首次路过必须敬拜的观音岩烧了香。经过孔家沟和玉灵庵的时候,脚步开始踉跄,有些后悔告别汽车的冲动,可车早已绝尘而去,没有机会容我选择。苦了我那两位学友,把酒温了又温,菜热了又热,站在校门口等得两腿发麻,迎面问我姗姗来迟的原因,我只好说峡谷里的风景太漂亮了。
第二次进当阳是1989年的夏天,陪同我的朋友时任官阳区科技副区长的王世渝先生到神农架调研川鄂两省边界森林乱砍滥伐的情况。那时,当阳乡的很多农民没有别的生路,只能偷偷地到森林里去砍树,制作成各种方墩料倒卖。两个省的农民冲突不断,时常发生看林人将伐木者捆绑到树上过夜、偷盗者将守护人打伤的恶性事件。从当阳到九湖坪,整整九十里山路,只能依靠步行。深山里的小气候,雨来得快,走得也快。我们顶着烈日趟过冰凉刺骨的里河,抬头仰望忍子坪云雾袅绕,知道雨神即将开始巡山,爬到阎王鼻子鬼门关,在一线天想起了郦道元“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的名句,懂得当阳地名得来的缘由。汗流浃背连续向上攀爬五墩子沟,早已筋疲力尽,看见旗帜山在雨幕中飘摇招展的一瞬间,又收获了江山如画壮志凌云的雄心。
最难忘茅坡的那一幕,一条蜿蜒的崎岖小路两旁,全是半人高的茅草。茅草的脚下,可能是阴森的天坑,也可能是垂直的山崖。糟糕的是在这条必经之路上,居然有一条小臂粗的蛇盘踞在那里。我一直都害怕蛇,更不识蛇有毒与否。但这条蛇吐着火红的信子,威风凛凛地昂头对视的神情,绝对没有丝毫善意。雨水击打着蛇的头颅,溅出晶莹的水花,好像给它戴上了水晶王冠。戴了高帽子它也没打算退步,更没有眨眼放我们通行的意思。我的心脏逐渐开始降温,同行的那位成都美女,居然啧啧赞美蛇身优美的花纹。她温润舒缓的声音,也没能激起我身体内部的雄性激素。五彩斑斓的蛇,依靠着冷峻威严的大山,在和我们的对峙中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我感觉寒意已经侵袭到了膝盖,手中的那把雨伞有了千钧之重,一个顶着斗笠背着背篼提着打杵子哼着山歌的大哥,成了我们的大救星。他走上前,用打杵轻轻一拨,那蛇就温顺地梭进了茅草丛里。——可能,它也很累了,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体面的借口,虎踞和龙盘,都不是本意,轻松和自由,应该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向往。
1990年的暑假,我又一次经当阳徒步到了九湖坪。这一次还是雨天,陡峭的山路非常溜滑,要是不抓住路边的树木,可能上前一步,后退三步甚至五步。那两位同事,手拉着手,匆匆走在了前面,——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已经开始恋爱,森林、雨水和泥泞的道路,正是考验和培育爱情的绝佳场景。我身后的这位美女同事,还在咬牙坚持着,我找她要过了肩上的背包,她居然有些不舍,勉勉强强施舍给了我。等我伸出手,想在前面拉她一把的时候,那一双小手始终不愿递过来。我没有放弃,还真诚地告诉她。要是再这样走下去的话,可能晚上都走不到九湖坪,也就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在深山中过夜。不清楚她是评估了自己的能力,考虑了眼前的艰难,还是被我的执着感动,终于把手递给了我。
说实话,当时的伸手完全出于男人照顾弱者的本能。哪想到,后来就走得比较轻松愉快,还走出了喜剧般的圆满。那两位,结成了夫妻,养育的女儿早已成了国家工作人员。我们两人,也组建了家庭。我们四人,虽然已不在一起工作,但还经常保持着联系,两个家庭,都在稳步向前迈进。
路,靠着每一颗石子堆砌,她默默地告诉我:
没有人愿意行走泥泞艰险的道路,但在平坦中前行的人不能忘记道路的艰险。在艰难的旅途中播种的,可以在幸福的人生中收获。
树·说
我到海拔2000多米的高山湿地,有“巴渝最后的香格里拉”之誉的葱坪,赞叹过独龙过江的神奇,陶醉过野葱的馥郁;我也在长达20公里的里河原始峡谷探秘,惊艳旗帜山、一线天等景点的鬼斧神工。
很愧疚又坦率地说,我对当阳的认识还有很多盲区和误区。举例说,我差点儿张冠李戴,把巫山全县境内的最高峰,海拔2680米的太平山误为他妇。遗憾的是受时间和腿疾困扰,一直没能登临太平山俯瞰,但我敢保证,我一定要完成这个心愿。我要在这里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送走夏夜的最后一颗星辰。我要摘下雨后的那一朵白云,献给与我同行的爱人。我要画一幅画,致敬脚下中国南北植物种类的过渡区域和动物繁衍生息的交叉地带。我要把自己站成一棵直插云天的巴山冷杉,不管我的树龄是两三百年还是一千年,不管我匍匐在悬崖边还是直指苍天,也不管我的腰围粗壮得需要两三个成人牵手围圆,还是只够你盈盈一握。我要扯下一片片灰色的皮肤,在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的呼喊中放飞,那些纹理之间,写满了我对大地、时光、星空和苍穹的眷恋。
今天,我又一次来到高坪,这次是接受朋友的邀请,将脚下的村庄和峡谷对岸的红槽村联系起来,欣赏船型悬崖景观。天公作美,雨霁云散,让我得以一窥世界上最大船舶的真容。船舷是葱茏苍翠的山峦,船舱是平缓开阔的村庄,船尾后靠着葱坪湿地,船头昂扬向着雄浑辽阔的东方。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涓涓清流平定河,居然有力量把巨轮拦腰一斩,劈成了前后两截儿。隔着千百万年的时光,船头和船尾遥遥相望,上天还嫌不够神奇,继续施展魔力,让这里的一山一水一崖相互对称。镜像奇观就此横空出世,中央电视台地理频道的记者在此拍摄后,也为大自然的伟大造化连连叫绝。“山对山,水对水,这边王侯那边妃。”高坪、红槽两地流传千年的传说,重复着人杰地灵的真理。山岚拂来,云雾涌动,巨轮似乎就要抛锚启航,那一声长笛,必将响彻宇宙洪荒,让浩瀚星际的所有生命,为华夏民族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倾倒折腰!
耳旁风云漂浮,眼前景物清明。船舱尾部,挺立着一颗参天的银杏古树。这树高度超过了十五层楼房,需要七八个成人才能牵手围住树干,据专家考证,已有一千三百年了。我很想弄清这棵古树确切的年龄,但事实证明是徒劳的。而我之所以这样较真,是因为我作了一番推演:假设她生在公元690年,就应该见证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武则天的辉煌和落寞,强悍和怯懦,睿智和紊乱;如果她长在公元701年,应该听闻过诗仙李白的第一声啼哭,秋天飞舞的片片黄页,就可能是来自盛唐的瑰丽诗篇。
我在史实里搜寻,也没漏过那些天马行空的民间传奇。当年薛刚为奸臣所逼愤而反唐,常年驻扎此地,留下棋盘垭子、葵花井、炮台包、洗马池、兰英寨、落锅坪等遗迹。薛刚之妻女将纪兰(鸾)英,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为不贻误军情,强行用战甲裹住肚皮,忍痛从下坪颠簸到上坪,才产下薛夔和薛姣,忍子坪的名称一直叫到现在。每次作战前夕,薛刚必在红槽村亲手卜卦。他虔诚地打来一盆水,放到部队的旗杆下,如若盆中有银杏树的倒影,就意味着战事顺利。又说,明朝末年,夔东十三家烟尘和李自成、张献忠余部,同朱明王朝的残部联合起来对抗满清。一将屡战屡败,见银杏树上青烟袅绕,便焚香祭拜,许愿胜后修庙。此役果然大胜,豪爽的将军不食诺言,捐资建寺,取名得胜寺。百姓嫌其名字太过凶险,为祈求安宁平静,改名为“得安寺”。
当阳银杏
千年古树依旧强健,精心錾刻的寺庙碑文早已毁坏,唯有当初做了墙基的麻条石,在油麻藤中间悠然生长青苔。当地村民说,这棵树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干爹。每到秋天,树叶绝非整体变黄,或从上到下,或从左到右,或从外向内,呈现出对比分明又井然有序的景致。在她的下方,还有一棵同时栽种的公树,每到秋天,公树一片一片的黄叶就络绎不绝地飘向母树。
我脑补了一下这个画面,并步行前往瞻仰了公树。身躯瘦小些,身材也略矮,生活得照样坦然惬意。
树,飘落下一枚绿叶,悄悄地对我说:
没有一劳永逸的胜利,也绝无恒久不变的平安。只要你深深地植根脚下的土地,就一定能怡然自得地生活千年。
豆·歌
在当阳,我从那些朴实的村民身上捕捉到原始的睿智和力量。
一位姓杨的大哥,给我讲老熊吃竹笋和马桑果,描述野猪如何拱洋芋的样子。他说前几天,有个村民砍竹笋的时候,和一头老熊撞个对面,幸好老熊没到发情期,村民算是捡了一条小命。他教我辨认自家农田种植的独活、重楼和贝母。独活的行情逐年见好,每斤超过了十元,一亩地能产千多斤。重楼虽然叫做七叶一枝花,实际上叶片数量不等,一年生的是六匹,两年才是七匹,三年后可以长到八匹,五年后最多的可以长到十匹。
“这个家伙又叫海螺七,是治五痨七伤的好药,大的一个就有斤多重咧。”杨大哥浅褐的皱纹里,装的全是满意和幸福。他们家种植太白贝母的大棚,超过两千平方米,尽管面积不是特别大,但品质却是整个重庆最好的。
杨大哥给我讲了他们家不断迁移的故事。爷爷那辈为生存从山外躲进深山,父亲那辈从山顶搬到山腰,开过客栈、货店,他这一辈从山腰搬到了山脚,儿子这辈在忍子坪开了农家乐,买上了汽车,干起了大棚种植。他有两句话,让我特别动心:
一句是肥田赶不上瘦店;
一句是富奔口岸、穷奔高山。
老袁家的姓翁,是从山背后的巫溪嫁过来的。我和她聊天的时候,一会儿望望门外停停歇歇的细雨,一会儿盯着太平山浓密得像米汤的云雾。她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赶紧做了解释。不远呀,现在有了机耕道,开个车上去,再走上个多小时,翻过垭子,到了巫溪地界又可以坐车,总共不要半天时间就到了娘家。要是以后两个乡把公路连通修好了,在妈屋里头宵夜哒还可以回各人屋头来住咧。
面对静默的青山,朴素的生活和语言都不需要修饰,奔向美好更要依靠勤劳和坚韧。在倒钟坪,我终于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红大米和黑金刚这哼哈二将。这两件宝贝都不是当阳的原著土产,是近些年有思想的当阳新生代在政府的扶持下,从外地引进后受到市场热捧,才逐渐发展壮大起来的。
红大米是中国的原产,种植的历史跨越了千年。红米的弹性好,耐得咀嚼,多种维生素都超过普通的大米,市场上一直比较抢手,尤其受到崇尚健康人士的珍爱。
黑金刚就是黑土豆,外表看起来很不起眼儿,但因为产量稀少,加上花青素和蛋白质的含量比一般土豆高,所以赢得了声誉。那位名叫胡华的“土豆哥”,从部队退业之后便返乡试种。试验成功之后,认准了产品优势和市场潜力,开始每天图文并茂搞直播,靠着不懈的努力和网络宣传,将种植规模发展到现在的三百亩,年产量超过两百吨。并且实现了生产和市场无缝对接,那边只要在手机上轻轻一点,这边就可以马上安排人手分装,运输。
我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胡华兄弟,也很遗憾地无法和当阳居民——全县的山歌王子王昌荣重逢。他们,都是会唱歌的,而且都有了优秀的作品。胡华的歌,是用汗水和脚步编排的,谱写在莽莽苍苍的原野。王昌荣的歌,是用精神和意志酝酿的,响彻在历史的空间,生命的峭壁之上。
豆,没有腿脚和翅膀,委托歌声给我捎来一句话:
你热爱生活,生活就会加倍地回馈你。你用歌声赞美世界,你的世界就会一天更比一天精彩!
张潜“风物巫山”系列
深耕福田 | 轻游龙溪 | 慢敲铜鼓 | 粗探两坪 |
回望建平 | 比翼双龙 | 曼舞曲尺 | 酷寻骡坪 |
快趟平河 | 长枕培石 | 微云当阳 | 小滑大溪 |
三溪 | 巫峡 | 抱龙 | 官渡 |
庙宇 | 大昌 | 竹贤 | 金坪 |
红椿 | 官阳 | 笃坪 | 邓家 |
(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