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 小暑无疆

入伏的前奏。一城的,都成了熟人。
热呀——,热呀——。河沿的柳枝上,知了唯恐别人不知道天气,起哄似地聒噪。树根下,老得眼睛闭不拢,眼屎老是掉下来啪啪响的大黄狗,伸直了舌头。可能这只大爷一样的狗做了一个美梦,哈喇子流出来湿了一片儿。惹得大的小的黄的黑的蚂蚁,兴冲冲地赶过来,灰溜溜地爬回去。
古城人粘知了有自己的一套。找一根竹竿儿,前面绑一个圆圈儿,到猪圈、竹林或者哪个旮旯里,随便舞几下,不求好看,只要圆圈上面的蜘蛛网布满了,均匀了,结实了,就行。跟着声音,把这个轻飘飘的粪舀子一样的玩意儿,放到知了的上方。另一个人抱着树腰摇两摇,或者干脆找一个砖头瓦块朝知了藏身的地方投过去。正陶醉在高声部的知了,顾不得合唱乱了阵脚,一惊慌,直接撞到粘网上。
知了粘多了,有个十几二十只了,就有领头的半大小伙子送到西门口附近的狗大爷家。狗大爷一天不喝二两浑身就不舒坦,辛辛苦苦挣的几个活票子,全变成了迷魂汤、猫儿尿。更有一宗,天上飞的长了角,地上爬的下了蛋,水里游的冒出来翅膀,他都要弄过来变成下酒菜。狗大爷一看见知了眼睛就放光,赶紧从荷包里抠出两个零钱儿,算是买下了这一堆宝贝儿。他有时直接用火钳夹了烧,有时把锅烧红了烙,滴两滴香油,撒两颗盐巴,蘸一点油广椒,那个滋味儿,害得东门口的李家孃孃直打喷嚏。然后,狗大爷就浑身酒气,满面红光地在街上瞎转,一张嘴,喉咙里呜哩哇啦的声音,像极了知了的嘟噜。有次晚上,不晓得狗大爷是知了吃多了,还是酒喝多了,在城里晕晕乎乎转了半夜,啷个回的家都没印象。第二天一早,那只看家的大黑狗,蜷在门前的竹林里睡得鼾天鼾地,用脚搂了搂也没动静,老婆以为谁下了迷药,急得差点儿哭出来。还是聪明的大儿子很快破了案,他说是老爸喝醉了呕吐一地,家狗舔干净主人的秽物,也醉倒了。据说,狗大爷迷迷糊糊靠在门外的赏墩上面,懂事的看家狗用舌条舔主人的脸,他以为是哪家的小媳妇儿胡闹,不停地嘟哝:“莫装疯,莫装疯,别个看到了不好。”
捉得不顺手,不值得狗大爷动手,小家伙们就在南门口的黄葛树下,丢给满地乱刨的鸡咯咯。母鸡吃了,肯下双黄蛋,油多,色正。四毛子喜欢用知了做鱼饵,听说钓上来一条十多斤的鲇巴郎儿,没有人喝到过一口汤,再没人拿知了送人情了。如果把知了盖在土碗下,声音更加嘹亮清越,嗡嗡地响,结尾的时候像钢丝在颤动。光凭声音,你肯定搞不懂哪只知了肥,哪只瘦。会推拿按摩的成家大爷——怪,古城人不读cheng,读作chang,要是有人问,成家大爷就会摆出资格,说这个不是“耳朵陈”,不是“禾木程”,叫“翘脚成”——照样没头没尾地丢一句话:“爱叫的麻雀儿不着肉。”
太阳把鹅卵石铺的街道都要烤裂口了,一街的人都游手好闲东游西荡,一街的人都指望飘一朵乌云下一场透雨。只有犟拐拐一家不见人影儿,忙得四脚朝天,还生怕天老爷一不留神下了雨。
犟拐拐一家人脾气火爆,犟起来恨不得拿火把河水烧干,二十条牛都拉不回头。几代人都做酱,住在古城丁字街转弯抹角处。巧不巧,这家人就姓姜。几样事情凑在一起,犟拐拐的名号就出来了。
几十上百年了,犟的性格没法变,酱的口味不敢变。
伏天里,犟拐拐一家喝凉水都不敢嚼,直接就吞了下去。一麻袋一麻袋的胡豆、黄豆、豌豆,用滚开的水浸泡,要用双手一颗一颗地剥去皮。院子后面有间屋子,封得严严实实,一丝儿风也吹不进来,一,二,三……搭的架子一共有九层,全铺着五尺长三尺宽的竹笆箦。淘干净的豆瓣儿均匀地摊到竹笆箦上,再盖上两指厚刚刚割回来的黄荆柯子。黄荆叶干枯得要离开树枝的时候,一揭开,豆瓣上就长出了厚厚的绒绒的长长的绿毛,尖儿上亮晶晶的,还有小小的水珠儿。把笆箦抬到毒辣辣的太阳下猛晒,三五几天后,豆瓣儿嘣嘣响,一身绿霉成了一件丝绸袍子。犟拐拐拇指和食指捏一颗用牙齿一磕,碎成了两半儿,再拿秤砣在木板上轻轻一擂,全成了粉末儿。犟拐拐点点头。伙计们开始噗噗啦啦把豆瓣儿装进院子里一溜儿摆放的齐壮壮几十口瓦缸里,兑上清早从龙井里挑回来的凉水,搁进去甘草、盐巴、花椒、辣椒、生姜、肉桂、陈皮、厚朴,先敞开晒它个二三十天,然后加上竹盖子再晒到天气转凉,用手指头轻轻一捻豆瓣就糟了才作数。这期间千万不能落进一颗雨水,不然就要生肉滚滚的蛆。要是嫌颜色不够地道,或者太阳晒干了酱水,用花椒叶和三匹罐的茶叶熬水,冷透之后兑进去。别慌,这都还没结束,必得将缸抬进屋里,在阴凉通风的环境下歇个两个月才算过关。
从胡豆进店,到酱水上柜台,少说也得八个月时间。犟拐拐认准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从来都没想过要偷工减料,犟得出了名,酱也出了名。每个来打酱的,都是高高兴兴来,欢欢喜喜地回,没想到是花钱来买的,倒觉得捡了便宜似的。
要找他们家做酱的诀窍,当然有。黄豆去皮前要炒,晒出来的酱油更香。晒好的酱缸进屋的时候,每缸加一瓢生菜油,两个月后,油都被豆瓣吃了,然后又化成糊。这样出来的酱瓣儿,看着发亮,闻着喷香,拌一碗饭吃,小心舌头上打泡儿。你就是知道了这些诀窍也没用,教私塾的徐二先生说,黄豆一炒,出来的油就少了,划不着;一瓢菜油的价格,抵得上小半缸酱了,不上算呀!其实这只是能说出口的表面文章,最重要的是每一样东西,每一个环节都要做得最好,一切都恰到好处,才能造出来最好的酱!
古来话,打酱油的打不得醋,未必是真的咩?偏偏犟拐拐一家,主打酱,还酿醋,也做咸菜和泡菜。每一年,犟拐拐都亲手做一盆麦麸子面酱,不多不少,刚刚二十斤麦面。做好后,不卖钱,搁在柜台上。左邻右舍和那些老宾主,哪户人家到杀猪佬陆家的案板上割了猪圆尾,想吃酱瓣儿肉了,一定得来舀上一小勺。好这一口的都觉得这样炒出来的肉才地道,白里透红,红里透亮,回甘,醇香,一点儿都不油腻。
犟拐拐的铺子转了角,就有了两个对门儿:朝北的对门儿,是发得快败得也快的谢家驼背儿,拿手的家常豆腐,离不开拐拐的豆瓣酱。朝西的对门儿,是城里人又爱又恨的史家药铺,掌柜的,叫史仁发。
没事儿的时候,拐拐喜欢和北对门儿的瞎聊,身子和嘴巴对着北边儿,声音却飘到了西边儿。

这个酱呢,千好万好,也他妈有一宗害处,朒朒不经吃。孔老二没得酱不吃朒朒,我是没得朒朒不吃酱。这一辈子五十多了,硬是还不晓得那些山楂丸、黄昏汤的味道。别个说“萝卜一上街,药铺把门关”,我看是“坛子盖一开,药铺把门关”。人呐,还是挣些干净钱好,免得讨不到好死哟!

的确,拐拐一家就宠着老坛子,把他当成了万金油。娃娃肚子疼,扯一把马齿苋,用老酸水腌了吃;感冒咳嗽,切一碗芫荽拌咸菜当饭吃;要是积滞风寒,头痛发烧,那就在老坛子摸几个辣椒,剁碎了煮一碗面条,连汤带面吃完后蒙头一睡,居然也能好个八成。
拐拐说话从来都不怕得罪药铺里的师徒,指冬瓜说葫芦,借西家唱东家,拐里拐外,总要让史家沾上些汤汤水水。自古都说远亲不及近邻,何况拐拐一家的祖上和史家还是实打实的亲戚,他啷个就放得下来二指宽的脸面呢?这事儿说来话长。同治十三年,一场大水泡了古城三天。水一退,木架房屋没倒,回城居住的人可糟了。南门口那个四十年的老药罐子再也经不住熬,上吐下泻,拖了两天,终于跨鹤归西。刚刚送上山,又有几个身板儿弱点儿的老家伙一病不起,三天后魂归大地。然后,这魔鬼就不问青红皂白找上了城里的和城外的,老的和少的,男的和女的。不到一个月,死去的三四十号人,全是一样的症状,米汤一样的东西,从嘴里和屁股眼儿里飙出来。那个年头,周围十多个山头上的乌鸦,全飞到古城来了,关帝庙和城隍庙里的黄葛树和梅麻子树上,歇得黑压压一片,菩萨都差点儿骇黄昏了。向端公说是龙王老爷怪有人剁了他幺女儿的脑壳,要三百三十三个人抵命。请端公跳神的,到南门口黄葛树下许愿的,给土地庙烧香的,跪在万寿宫叩头的,躲在家里抄金刚经的,蚂蚁爬筲箕——各走各的路,但好像都没能躲过阎王老爷的勾魂令。
那时,史家药铺是史仁发的高祖祖掌柜,名多,号满阶。史满阶翻遍药典,辨认出这是叫做吊脚痧又名绞肠痧的瘟疫,连夜用大锅熬制了药汤,借了犟拐拐高祖祖的大瓦缸,摆在药铺前劝人服汤,不要一分钱儿。但人已惶恐,无心理会,少数几人喝了之后效果并不明显,换了几副汤剂,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仙风飘飘的史掌柜面如土色,长吁短叹,一夜之间胡须灰白,形如槁木。
第二天,史掌柜请了八抬大轿,到笔架山把向端公九十岁的师傅抬下来,一路敲锣打鼓,披红挂彩。师傅拿出手段做法事,收足了银子,口称讨得了玉皇大帝的仙丹圣水。仙丹叫天龙丹,圣水叫玉皇汤。当夜,就有小道消息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连夜到药铺门前讨药的,一直排到了西门口。
仙丹圣水很贵,按人头算,一人二两银子,相当于一个长工两个月的工钱,抵得上犟拐拐的十缸酱。比起一条活鲜鲜的人命来,哪个轻哪个重呢?圣水味道不好喝,不是一般中草药的酸涩苦辣,有令人作呕的土腥气,仙丹也有一股毛焦味儿。好在仙丹圣水很灵,一般人喝个五碗六碗,重病的喝个七碗八碗,腹泻立停,呕吐的也不再是米汤水儿。再养个十天八天,差不多就复原了。
人一精神,脑壳就活泛。一算账,近千号人喝过圣水吃了仙丹,也就是说史家药铺足足进了两千大洋。能在西坝里买二十来亩上好的田呢!古城人再也不觉得史家是救命的菩萨,简直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白眼睛黑珠子再看史家的“泰和”二字,一笔一划都是白生生的牙齿。
拐拐的祖奶奶,喝了圣水仙丹之后捡回了一条小命。都是生意人,自然懂得“财发狠心人”的古训,不会像普通人那样产生怨恨。让一城的人都不明白的是,挣了恁个大一笔钱,史家居然一不买田置地,二不修房建屋,三不抽烟赌博,闷声不响无事一样,未必钱装在柜子里能下儿呀?
有一年八月十五晚上,拐拐的三爷爬上树给三奶奶折桂花。拐拐家的丹桂,高过了屋脊,香透了半座城。微风轻拂,神清气爽的三爷,在婆娑的树荫中,看到了稀奇古怪。朗朗的月光下,史家两爷子在芭蕉下支了一张小桌子,喝得歪歪扭扭,说话也是高喉咙大嗓门儿。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三爷隐隐约约听到了天龙丹、地龙散、玉皇汤、黄土汤几个词儿,赶紧哧溜一声梭下树。后来,三爷到县城的时候,请教一个抓药先生,才晓得地龙就是蚯蚓、黄土汤就是用黄泥巴泡水。心里有个大概,回家后逮着老掌柜坐柜台的机会,不言不语拿出一张写着地龙散、黄土汤的处方递过去,掌柜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几辈人的陈谷子烂芝麻事儿了,也只能说说而已。让拐拐重新捡起话头的,是如今的拐拐在桂花树上,看到史家做咸菜的搞式,差点儿没把肚皮笑破。
史家把青菜装进一口大人能洗澡的大缸,放在院坝里日晒夜露。过了半个月,水缸渥出了酸臭,夜蚊子都熏得不见踪影,史家人好像鼻子都遭堵住了一样不理会。再过半个月,缸口长出来密压压的绿霉,有拐拐足足的一拃长。史掌柜居然当作宝贝似的,还在芭蕉树下挖了一人多高的一个大坑,封好口,把缸埋了进去。
拐拐一家做了几辈人的酱,从没听说过这种做法,关起门来笑得前仰后合。又担心这股臭酸水味道,让外人以为咱家功夫不到,做坏了,砸了几辈人的牌子。他甚至还认为史家是故意搞出来的下三滥招数,说出来的话,自然更呛人。
木匠睡的是杈杈床,医生医的是病婆娘,自古一行服一行。搞得来就搞嘛,搞不来就算球。莫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哈!唬死人不填命,打死人要填命哦!
好在史家都像聋了一样,从来都没人和拐拐理论个输赢,也好在这味道过了两三天就被河风吹散了。
一晃,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大概就是拐拐看见史家埋青菜缸以后十多年吧。又是一场十年难遇的大水之后,回城的人前前后后染上了怪病。病人的额头烫得能煎鸡蛋,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城墙上的转角石都好像被震松了。有人咳出来殷红的血,有人咳出来乳白的脓,有人咳着咳着就没了气儿。
再也没人相信向端公那些徒子徒孙们的话了,一起涌到平时不怎么待见的史家药铺门前。现在史家刚刚坐上药铺头号掌柜的,名史天良。天良见过世面,很快就诊断出这是来势汹汹的脓胸病,又叫肺痨症。可他抠破了脑袋,用遍了方子,就是没能止住病症,只能垂头丧气地眼睁睁看着街坊们蹬腿儿升天。
史掌柜一筹莫展,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天良的母亲颤颤巍巍地提醒,说他爸当年埋下的那缸青菜,好像能治高烧和咳嗽。
天良把脑袋一拍,模模糊糊记得这事,也听说过陈卤治病的传奇,和伙计们挖开后院,把大瓦缸抬出来。一揭盖,清亮亮的一缸水,陈年盐卤,又臭又香。将信将疑的史掌柜赶紧安排人架火烧开,趁热抬到门前大街上。史掌柜对闻讯前来的病人说,我也不晓得这方子行不行,也不要你们一个铜子儿,反正我也没得其他办法了,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治好了是你们的命,治不好只怪阎王爷麻脸无情,莫怪我史家无能就好。
奇怪,就这一缸子水,居然让那些咳嗽得头昏眼花的,重见了天日。眯着眼睛重新看泰和药铺的招牌,觉得那笔画饱满而祥和,流动着勃勃的生机。
我是在古城搬迁的那年听说这件旧闻的。那时,拐拐的酱铺早就改成了两层楼的水泥洋房,几辈人积攒下来的做酱手艺,没找到一个地地道道的传人。满街的超市和小杂货店,都是包装精美、各种口感的外地酱油和食醋。拐拐老得差点儿走不动了,几个儿女有的到广东打工,有的到北京求财,有的到了县城安家落户。史家药铺,解放后公私合营,并到了镇人民医院。有个儿子当了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勉强算是传承了衣钵。
人们对过去的事情已经不感兴趣了。这个三伏还没到,就已经晒焦了苞谷叶子的时节,满大街沸沸扬扬的,是拆迁队移栽史家后院的那片芭蕉,意外发现一口水缸,装满了晦暗长了绿毛的银元。
同治年间的,差不多两千。
2019年7月7日,农历六月初五,小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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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雨初歇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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