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又访竹贤

竹贤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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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文

我认怂,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什么硬汉。
我身上可能有比普通人还致命的硬伤。比如说,我晕车,司机稍稍一放肆就颠得七荤八素,忘记了自己的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恐高,站在三四层楼的屋顶上,不敢直视下面,惟恐稍稍眩晕摔下去弄个半生不死,作践自己,也拖累了家人。我还怕死,担心一个人躺在黑黢黢的荒坡上孤独寂寞,如果遇到有人想来谋害我,吼破了嗓子都没人理会。
可第一次去竹贤,准确地说是去下庄,全赶巧了。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脑袋里的那一钵浆糊即将开始凝固。天空飘着细雨,山区原生态的云雾遮盖了公路。司机却停下了,前方降雨后从山上滚下来的石渣子,恰好把公路彻底堵死。我们只好下车,等待乡政府请附近的农民兄弟,用锄头刨开后再前行。
竹贤风光
总算能下车喘一口气,我本以为能松弛一下神经,哪知道一看周边的形势,胆战心惊四个字就嵌进了脑袋。云雾时散时聚,深蹲在一千多米下的村庄若隐若现。脚下的公路,像一条巨龙盘旋而上。说是公路,其实刚好比汽车宽那么一点点,路面全是土碗大小的石头,随便扔个多圆的水果都不会滚动,准卡在路面的石头之间。最让人担忧的是,公路从悬崖上撬出来,胳臂肘一样的弯一个连一个,多数路面坡度都接近40度,司机既要担心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又要控制轮子不跑偏,飞到悬崖之下,还得提防对面来了车没地方错开。
这路修得,水平也真太高了。那位带路的乡领导说,这条八公里长两米宽的机耕道,是下庄村的86户人家400口男女老少一起上阵,以六条生命为代价,花了整整六年时间开凿出来的。我们站的右手边就是最险要、最艰难的鸡冠梁,他指了指在云雾里时而露面的那条长长的伤疤,是当年不懂技术修错的一段路,还说有时两台车在半路上实在错不开,就只好调换了开,相互帮人家办事。
听了他的解释,我也只能在心理上增加佩服。当车从刚刚刨通的路面驶过,明显地感觉到车辆向着外面的悬崖倾斜的幅度不小,橡胶轮胎压着龇牙咧嘴的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也只能闭上眼睛,把命运交给掌握方向盘的人,交给一缕一缕从车窗不断涌腾上来的白云。
我对这个深山里的乡村产生了好奇,为什么叫竹贤呢?年轻的乡干部们想都没想,开口就说,竹林七贤噻,他们长期在这里游山玩水,当年阮籍还在这里喝醉过好多次咧。我们有个阮村,全是阮籍的后代呀。历史教科书和地理常识告诉我,他们是在扯淡,阮村里那些阮姓的老乡是不是阮籍的后裔,我不清楚,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竹林七贤,主要生活在河南一带。如果到了这里,按照他们的做派,纯朴的乡村百姓才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交通不发达信息不畅通,七贤们想要摆个谱,不但没人点赞引来流量,估计会被这里的人当做酒疯子,用扫把和响竿子轰走。
后来查阅资料,弄懂了这里解放前叫做竹笆乡,以后改为竹贤。想一想“竹笆”构成的意境,一幅闲散的慵懒的乡村气息扑面而来,符合“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娱乐基本靠手”的概括。这里有个山包唤作打鼓岭,就是当年在山顶打鼓传信的遗存。巫山地区竹类植物较多,有斑竹、荆竹、水竹、慈竹、蓼竹等等,坚韧执着地生长在不同的环境里,也为两百多万年前的小种熊猫提供了食材。当地人随便砍几棵竹子,编成篱笆围在房前屋后,在不经意间闯入了自然山水画中。


朝阳坪风光
拜访过两三次朝阳坪,和曾经无数次入我梦境的高山湿地相差甚远。到了巫山山脉的最高峰,那曼妙柔美纯洁至极的巫山云就挥之不去。在这里,我认识了巫山神茶——林檎叶,又叫林禽,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树林之上,飞禽栖居,眯上眼睛想像,一切都美好得超出自己的眼界。但她的准确名称应该叫花红,是中国原产的野生苹果,果子不过鸡蛋大小,酸酸的,也不爽脆,又叫“绵苹果”。巫山人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就是非常草根的“三匹罐”。炎热的夏季,抓个两三片,就能冲泡出一大罐茶水来,色泽橙黄,赏心悦目,醇香甘冽,凉彻心脾。喝上一大碗,一缕淡淡的薄荷味儿,瞬间让你神清气爽。朝阳坪的三匹罐有名,在于她肥厚深沉,深秋采摘下来发酵之后,边沿有一圈儿若有若无的黑色,获得了“铜底铁盖”的雅号。藏在深闺,厚积爆发是她成名的唯一机会,那怕被时光遗忘,遭风云抛弃,自身的能量早晚会在宇宙洪荒之中展开一次爆裂。
有一次在去竹贤的途中,我遇到一位放蜂的江大哥,请教了一些蜜蜂的知识。高山的五月,微微有点凉意,忙碌的蜜蜂飞舞于五倍子和蓊蓊郁郁的野花之间,蜂蜜超过了菜花、枣花和槐花等其他品种。一年之中最好的蜂蜜,是十月阳春的山花和特种五倍子花盛开时酿造的。老江说,当下也是蜂王产卵的最佳期,蜂卵要经过几次孵化才能破蛹而出,高峰时期一天一夜能产一匹,大约有三千只。我为这个小生灵的强大生殖力感到吃惊,更为他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震颤了心灵:“跟蜜蜂走才有花和蜜,跟狗子走只有屎和臭!”
去年开始,我有幸参与了下庄事迹的陈列布展工作,这让我到竹贤乡的次数非常频繁,不到一年就去了八趟。每去一次,我都接受一次拷问和洗礼,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依靠什么样的毅力和精神,才完成这样的壮举?
“下庄像口井,井有万丈深。井口望一眼,眼花头也昏。”海拔1300多米的大山像一口井,把村民牢牢地锁在山里。下庄人要出门,必须翻越这座大山,惟一的小道是祖祖辈辈在悬崖上硬扒出来的。有的地方刚够一个脚掌,有的地方需要上拉下推。因为这条险象环生的山路,不知多少人患了急病,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神降临,企望出现奇迹,有时不甘心的人们扎好滑竿把病人朝山外抬,不是路途陡峭无法翻越,就是病人经不住折腾,在半道上咽下一口浑浊的气息。几十年时间,二十多人摔下悬崖丢了性命,摔伤、致残能数出来七八十个名字,十岁以下的孩子基本未出过村。一位叫袁大香的奶奶,从十六岁嫁进来,整整七十年就没离开过村子。她九十岁那年,公路基本修通才第一次出山。当年,记者看到这位小脚奶奶,要给老人家照相,她坚决不答应,害怕机器摄走了魂魄。

当年,下庄村民在悬崖峭壁上艰难地出行。(资料图片)

可想而知,尽管这里有好几百亩土地,能生产粮食满足基本生活,村民的日子却过得简单潦草。喂养的毛猪要换成钱,抬不出去,只能宰杀分割成块后背出山外,购买的盐巴、布料、煤油等生活用品,又用背篼背回来。更令人窒息的是,这口井不仅锁住了人们的脚步,也锁住了人们的眼睛、心灵和翅膀。张泽焱老师是当时下庄村校惟一的教师,一个人教四个班,共五十来个学生。孩子们在这里读到小学八册,只能到山外的学校继续学习。早上出发还有星星眨眼,下午放学回家就需要家长打着火把迎接,遇到雨雪恶劣天气,只能望山兴叹。新中国成立后的整整五十年,全村只出现了三个高中毕业生。
所以,当在外考察学习归来的支部书记毛相林,提出来要修一条能通车的道路时,村民们面对这个近乎聊斋的想法,有一阵子沉默,有一点儿惊愕,有一瞬间怀疑,有一短暂观望,然后就是一股坚韧、磅礴的力量,从五腑六脏里翻滚上来,冲上大脑,并涌进了四肢百骸之中。
76岁高龄的老支书黄会洪,坚持要拄着拐棍上山,和大家一起测量线路,规划方向。不甘落后的妇女们,也主动请缨作战来到工地,她们抡锤打炮眼、搬石铺路基,年岁较大实在体力不行的就背水送粮、烧柴做饭。张老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大人流血修路为我们,我们读书为下庄明天”,激励孩子们永不忘记众志成城的时刻。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下庄已走出去23个大学生,这些渴望改变命运的孩子都已长大成才。修路的村民们餐风露宿,一心扑在工地上,夏季不怕蚊虫,也不怕毒蛇钻进被窝,冬天不怕寂寞,不怕雪花打湿枕头。晚上,借着闪闪烁烁的油灯,他们用一碗白酒轮流喝转庄,喝到兴高采烈的时候,用铁钻敲钢钎,拿筷子击头盔,唱起了嘹亮的山歌。

鱼儿溪龙水井处,毛相林(左一)介绍这是炸响修路第一炮的地方。郑宇/摄

但快乐注定不能相伴伟大艰苦的事业。我和毛相林大哥聊过很多次,不经意间问了他一个问题:长达六年的修路过程,就没打过退堂鼓吗?老毛耿直爽快地回答,有过,不止一次,至少有三次流过泪,后过悔。
一次是修路的炸药、雷管、火线等物资被盗了。老毛挨了一个处分是小事,这些物品都是想尽千方百计,历尽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做了这件釜底抽薪的事情,直接断了后路。老毛觉得寒心、凄惨,连泪水都是酸楚的,苦涩的。他动摇了,犹豫了,感觉有一股子力量在拽着自己的脚步,也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后背。沉思之后,那一种骨子里不信邪的倔强,慢慢占据了上风,然后他跑到县城的有关部门,求爹爹,告奶奶,终于在好心人和热心人的帮助下,弄来了救命的工程材料,终于重新开工。
一次是修到半路,土法上马的后遗症暴露了。为节约成本,没请专业的设计师,勘测的线路没法修上去。老毛听到工程师的结论,顿觉五雷轰顶,身体都要瘫下来。他站到刚刚从悬崖砍出来的毛路上,看到遥遥的峡口无情地张着大嘴嘲笑自己,悲凉、无助的泪水滚滚而出,难道上帝拿自己和朝夕相处的村民们开了一个玩笑?老毛恨不得像治水的大禹一样,一头撞在山崖上,用满腔热血撞出一条路来。这一次,可敬的乡亲们拿着锄头和钢钎,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眼中的火苗点燃了他“这辈子修不通,下辈子继续修”的豪情,重新调整线路,按设计师的安排干起来。
当年修路场景
一次是眼睁睁看着几条人命从自己眼前消失。简单的安全措施,没法挽留战友们的生命,意外接连发生。1999年9月30日上午10点,36岁的黄会元用凿岩机钻石头,岩石太硬,刚钻了半米机器就坏了。他正准备过去看看情况,一块巨石从头上砸下来,瞬间就把他推进了万丈深渊。一同修路的战友,目睹了黄会元坠崖的全过程。他们吓得发不出一丝哭喊,过了好一阵,不约而同脱掉上衣,手持点炮用的香火,朝着黄会元坠落的方向,恭敬虔诚地跪下。他们知道不会出现摔落悬崖还会生还的奇迹,只能祈祷战友一路走好,祈求仁慈的上苍保佑自己能平安地修通公路。就在50多天前,26岁的沈庆富也在施工过程中不幸遇难。小组长袁孝恩生怕恰好来慰问的领导们不同意他们继续修路,哭着说:“这条路才修了不到一半,这是死的第二个兄弟了,我们对不起他们,但是下庄村要想摆脱贫穷,这条路必须修啊!”黄会元牺牲后,他的父亲看见老毛有点儿沮丧和自责,就在灵堂前对着前来吊唁的群众说:“儿子牺牲是为子孙后代造福,死得光荣,希望乡亲们再使一把力,把路修通,摆脱贫困。”处在悲痛和彷徨中的老毛,再一次流下了眼泪。这泪水里,有对前后六位牺牲英雄的致敬,有对全村上下的深切感恩,有对自己的鞭策和鼓励,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在下庄人的执着坚持下,这条机耕道终于修通。又在各级领导关心和社会各界的援助下,机耕道变成了标准路,进一步安装防护栏,实行了硬化。下庄人也摆脱了贫困,2018年,以人均过万的收入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
下庄的现在,无需我多说,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那个下庄人事迹陈列展,也希望你多提提意见。下庄能这样,竹贤的其他地方更不要我言。前两天,一位常年在外打拼的朋友回到竹贤,决定利用这里的药材资源、气候条件和交通优势办个农家乐,请我替他想个名字。我真的没动脑筋,冲口而出——
竹林闲居
2020年7月13日

竹贤人黄周玉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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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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