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北《一个热衷于家暴的情种》

一个热衷于家暴的情种
当我53,
即将脱下笔挺的戎装,梦着18岁入伍时青涩的模样;
当我53,
不会再翻儿子的书包,却惦着小子苦苦支撑的远方;
当我53,
淡了与她争吵的滋味,而牵手住进此生最后的新房;
当我53,
已难再担重责的肩膀,套着陪伴一生朴素的老头装;
当我53,
看透人生百态,遗忘浮名官场;
我已53,
我要亲人安稳健康,要给儿子点点方向;
53,不再机关算尽,不再神采飞扬;
53,仅仅惦念着,那些远方……
爸是个情种!之所以这么说,只因他出生在63年的七夕节。似乎是老天在暗示,默许他可以纵欲无度,去做个风流人物!却洁身自好,安安分分做了一辈子的好丈夫。我曾试探性问过,你的儿子这么好色,是不是随你的根儿?他坐在马桶上睡眼惺忪,喃喃到:“不是基因突变,就是当年抱错……”
我是在他的棍棒之下苟活至今。不时梦到凶神恶煞般扭曲的怒容,愤懑长叹:“你有哪一点像我?!”实话实说,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我们都热衷于蹲厕所,半小时内绝不起身;我们都爱喝酒,只是他为养生,我图纵情;我们都爱电影,他爱看枪林弹雨,我爱看缠绵云雨;我们都走上同一条道路,一条背井离乡却坚守信仰的征途……
我对爸的认识来自于90年代遍及城市的筒子楼,那种群居模式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青葱记忆。那时他在单位职卑位低、备受排挤,而我常带众多“小弟”,排列于小楼之巅,瞄准毛发稀疏的头顶开闸放水,渴望洗刷我懵懂而躁动的人生。然后在父亲领导的怒骂中,被爸拎着耳朵穿过满是炊烟的走廊。
当时我家最耀眼的家具是一个红漆衣柜,明艳照人的它大概跟我同岁。时间流逝,它再无法悬挂衣物,只能堆叠。一根根折断的铜挂衣棍,精心雕琢了我鬼哭狼嚎的凄惨童年,宿命使我们变成了敌人。我不清楚爸的怒气值为何一直爆满,如果生活在奇幻世界,他一定所向披靡。
经验,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敲门砖。同样的,揍儿子也可以总结出许多。他会先把试图阻挠的母亲反锁在卧室里,会在下班时买好编织扫把,会关紧门窗确保高效隔音,会在我放学时抢过书包亲自押运回家……
我根本来不及处理赃物。那些年,父母为我的种种神技惊叹不已。我模仿的家长签字,可以惟妙惟肖到让他们质疑时空,复制批改的考试卷纸一气呵成全无破绽。
“打电话叫你爸或你妈来一趟!”是的!最无能的老师才会说这样的话!这也是我唯一无法化解的会心一击。
爸在我的书包里品悟出当代少年的青春岁月,如成群的萤火虫般闪落在一封封低俗露骨的彩纸情书和红白错落的零分卷纸上。绚丽多彩的有贯穿小初高的初恋情人、有豪气冲天的约架文书、有风骚浪荡的樱井莉亚、有瘦小同学为我众筹的钞票零花……爸说我记吃不记打,我说我的理想其实异常远大。
直到有一段日子,我因为畏惧挨打而投靠谎言。享受着瞒天过海的小小成就感与信手拈来的捣虚撒诈。我偷家里的钞票给女孩儿买花,逃学去游戏厅放纵的嘻哈;我虚报学校收费假报家里电话,把她堵在墙角啃来啃去摸上摸下……
震怒过后,那是一名军人十多年间仅有的泪水。没有流给老山前线牺牲的战友,也没有流给98年的洪水猛兽。那晚,我梦到他一夜白了头。
我们“约法三章”,我不说谎,他不家暴!直到我失手打伤了同学的眼睛,被人家告上法庭;直到看着他为我找遍关系求东求西;直到我大考落榜前途未卜;直到……除了头上突起的青筋依然让我颤栗,除了愤怒的目光让我汗毛竖起,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年轻的我做不到的,是自认为牛逼的一代无法企及的。
承诺,在1963年出生的人心中,比生命重要的多。
现在的他年过半百,任白发抽丝不再遮掩,退让出职务不再追逐。他专注生活,陪伴家属;他絮絮叨叨,反复叮嘱。他满足于燃尽冲劲儿为妻儿构筑的两栋房屋,满足于爷爷身体健康和家族的和睦。他不再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不再位高权重军旅纵横。他就是老父、老夫,就是待退休的老干部。他做司机、做面包、做蹲起、做家务,他逛超市、玩微信、抢红包、养植物。
他老了。他打不动了,也不再打了。
08年8月,他随第一批进川抗震队伍归来时,黑瘦成了干巴老头儿。他进屋后看见流泪的我说:“你怎么比我高出了这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