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脸《俗家弟子》

俗家弟子

□ 脸脸

我记事起就在少林,近日却有人说要带我去长安。

那人说,公子,夫人派我们来接你回府。

我去找方丈,他正坐在正殿,似乎是在等我。

师父,有人说要带我去长安。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问哪一句,去还是不去?他是谁?或者,我是谁?

方丈却起身,把门关上,递给我一条帕子,说,怀炳,你该回去了。

我听人说起过长安,很多次,似乎很是繁华,总能听见盐商说,长安的商客如何如何,长安的老爷如何如何,穿的都是绫罗,吃的都是山珍。我并不十分好奇,在少林呆了这些年,比常人要心思清净些,纵然我这十多年的光景只做了俗家弟子,没能在佛法上修得什么造诣。

骑马去长安需要十天的路程,而我启程时又耽误了时辰,眼看入夜了,却不见驿站的影子。那人说,公子,离驿站还有五里路。我低头看看,马并不疲倦,只是被蚊子惹恼了,站着也不耐烦。我说,走吧,快点到长安。

驿站只有三间房,那人似乎有些不快,却始终没说什么。我把马安顿好,也转去房里休息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少林外过夜,本想着没有师兄和师叔的呼噜能睡个好觉,却一夜无眠。我自然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长安或者母亲,少林或者师父,无论哪个,都注定睡不了好觉。

其实这些年,我并非对身世不好奇,孩提时也常问师父,只是越大就越懂,其实这江湖上谁都有故事,没人有义务替你搜集整理记录,那些你所不知道的桥段,要么时机未到,要么根本就没必要。而师父告诉我的也只有,不可擅自离开少林一步。可他也一直没让我当个正儿八经的和尚,虽然名义上是唯一的关门弟子,但其实除了慧空师叔,寺里没别人知道。

寺里的日子无聊而漫长,俗家弟子会学些普通身法,经文却没有必要,我亦曾央求师父加以指点,他却说不必,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一生出不了红尘,也难入江湖,少林迟早会容不下你。

所以,莫要说建树或造诣,我甚至担不起一句“少林弟子”,实在惭愧。

回忆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天亮了,我对那个人说,先不赶路,我要去趟竹林。

向慧空师叔辞行时,他说,去竹林看看吧,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竹林很大,离开驿站不远就到了,可我兜兜转转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只能牵着马一直找。出家人的话,总是不太容易懂,想来这也是大家说佛法深奥的缘由,不懂的东西,自然深奥。

又约摸走了一个时辰,看见了一所很普通的房子。我一直在想如何开口,忽然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少林来的?

我只能作答,是。

那你进来吧。

屋子里比外面精致些,我坐着等了一会儿,小姑娘带着她父亲回来了。

你就是锦娘送去少林的那个孩子吧。

他父亲该是个剑客,却更温和点,剑客总是板着一张脸,他却温润如玉像个书生。

我说,关于身世我一点都不清楚,慧空师叔让我在去长安前务必来一趟竹林,所以有缘得见,可能要劳烦您从头开始讲。

我遇到锦娘那年,你已经被送入少林两年了,之前的故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他开始讲我的故事。

你母亲出身风尘,虽和你父亲郎情妾意,却只能納为妾室,在府上备受欺凌,万不得已将你送出来。她差了身边的丫鬟,把你带离长安,那丫鬟就是锦娘,锦娘想你能寡欲清心安安稳稳过一生,就把你送去了少林。

一盏茶的时间,我十七年的疑惑就讲完了。

我正要告辞,他又说,让竺儿和你一起去吧,有些信物该带去的。

到驿站又买了一匹马,三个人就出发了。这一路走得很快,经过的地方也不能一一记清,倒不是我归心似箭,而是竺儿实在是个聒噪的人,一路上听她絮絮叨叨个没完,见我不说话,问了接我那人的名字就一直刨问长安的事,不过也亏得她,我不用再叫施主,可是直接唤林然。最后一处歇脚的地儿是长安城外的一家客栈,错过了入城的时间,只能再等一晚。晚饭后我便出去,在客栈旁边的石头上坐着。竺儿跟了出来,你以前也是这样坐在少林门前,那时候在想什么?我狐疑地望着她,她解释说,母亲去世前常常去少林看你,我小时候跟去过几次。

那时候总想,我若不在少林,就行走四方当个侠客。

少林是属于江湖的,可又差那么点儿,不光是少林,武当、峨眉也都是一样。人人都说身在江湖,可其实江湖只属于很少的一部分人,他们不必守戒律清规,也不用管帮派纷争,一把剑一匹马,知己两三红颜相伴,才算江湖。师父知道我如此想后只是叹气,大概这是我与佛法无缘的理由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进城了,穿过大半个长安,才拐进一条人少的路,又走了好一阵,终于见着有所宅子的门口挂着“林府”的门匾。刚到门口已经有人去通报,下马后就见乌泱泱出来好多人,最前面是个穿戴考究的官老爷,旁边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这该是父亲和母亲了。边上的人都是跪着,我第一次见这般大的阵仗,有点不知所措,看看林然,又看看竺儿,他们却只是盯着里面出来的人,没空管我。等到父母亲走到我跟前,我仍是不知所措。

林然复命之后,已经回去休息,竺儿也被安排住下了,父母亲都哭了许久,我只得怔怔陪着,“这些年受苦了”和“爹娘对不起你”之类的话里,也始终插不上一句嘴。转眼午膳,才有了喘息的机会,竺儿是最能岔开话的,我只消听他们聊着就好。倒不是我不想见或不愿见父母,独自一人在少林十七载,也有数不尽的白天或夜晚去猜测设想父亲是否慈爱,娘亲是否温婉,有没有兄弟姐妹这些,可真真见了面,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而我又不善于表露心计,父母对于我来说是这样陌生的一个词,刚见到就嚎啕大哭这件事也是做不来的。

晚上听母亲讲了一遍当年的不得已,竺儿拿出那些信物,有我的生辰八字和长命锁,母亲又是泪流不止,我把帕子递过去,想着书里的孝子该如何拭泪,手里却没一丝反应。

我终于与双亲团圆,这始终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有个姐姐,是以前大夫人所生,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母亲所生。阔别许久,家还是很温暖。

可母亲却让我入仕途,等父亲老来,可以接替他的职位。这是极难的。

我对功名之类的事从不上心,一心想着能当个江湖侠客,剑客或者刀客无所谓,只要能游历四方就行,可母亲那里又该如何说?

我难做抉择。

她说,你弟弟年龄尚小,官场的事他如何应付得了,你到底是个江湖中人,见惯了生杀,只消你父亲好生教导,这朝堂上的事啊,容易得很。

我只能遵从。

竺儿问,映寒哥哥,你真的想做官吗?

我说,当然是不想,我很羡慕你父亲,这一生都在江湖,没这条条框框,不用进退两难。

竺儿说,既然不想,又为何应了林夫人呢?

我说,总想着这是家,能回来已经很好。

竺儿已经开始掉眼泪,女人最让人羡慕的地方就在于,所有事情都能用眼泪来解决。

大概过了小半年的时间,我便已经陪父亲出入各府,母亲说得没错,朝堂的事果真比我想的容易,很多事不必多言,很多人不必深交,说话办事,只消秉着中庸之道就行。大概也是因为我出身少林,比旁的公子们少些戾气和张狂,竟然声望渐高。

转眼回长安三年了,我已经能在很多事情上独当一面,父亲也由此得了空,一家人总能一起。竺儿一直住在府上,她喜欢热闹,长安和林府都很热闹。林海倒是没怎么见过,不过也不好奇,这林府上上下下好多人,大都记不住的。我也常想起少林,师父和慧空师叔,听说今年武林大会少林败给了武当,不知道慧空师叔是否又在后山借酒消愁。

母亲说给我娶亲的时候正在用晚膳,我着实被惊着了。赵大人可是户部尚书,他家女儿啊,娘是见过的,真担得起美若天仙,你去他家家宴时赵小姐见过你的,一直赞不绝口,娘想着过两天就去提亲,找个吉利日子赶在年前把喜事办了。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不知该如何应答。

那天破天荒的,竺儿也没有说她又在西市找着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饭桌上安静很多。

后来好久,我始终用大丈夫该先立业后成家来推脱,可母亲一直不允。其实我真是不愿,倒不是因为在佛在心头,我本是俗家弟子,也不必忌讳婚姻和情爱,只是也曾想过与一红颜携手天涯,既然天涯已不可求,若携手之人是由媒妁之言决定,当真不知道还能期盼些什么了。

竺儿却在这时说要离开长安,更添我心烦意乱。

映寒哥哥,你当真喜欢赵家小姐么?

我笑笑,大姑娘家的,说话没羞没臊,你又知什么是喜欢。

竺儿抿着嘴,那你是要娶她喽。

我说,母亲愿我娶,就娶了吧。

竺儿没说话,又开始流眼泪。

女人的眼泪很奇怪,似乎是会说话的,如果我能听得懂,就少了后来好多事。

竺儿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没留下任何东西。母亲也很快帮我提了亲,一个月后成婚。

我照例让自己忙于政务,各府的晚宴也不常去了,家里总是自在些。只是饭桌上没了竺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无聊了很多。

不知道她是否带够了盘缠,不知道她到家了没。

婚期还是到了,府里人忙碌了一个月,过了今天,就能歇歇了。我穿着婚服精神了好多,

竺儿总说我的衣服料子虽好,可是太素,换了鲜艳点的颜色必定是个翩翩公子哥,若是她看到我这身装扮,怕是又要笑,像只螃蟹。

出门的时候却看见了林海。

公子,您的信。

我正要问他什么时候做了信差,却见信封上赫然写着,少林寺方丈慧能。

师父问我,是否知道竺儿下落。

我看着林海,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如何从林府出来的,似乎母亲又在门口嚎啕大哭,赵府的花轿还没到,我却穿着婚袍骑着快马跑了,想来是惹了不小的事端。可我着实没心思想这些,竺儿离开长安一个月,她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索性出城直奔少林,日夜兼程,五天才到,见到方丈和竺儿的父亲时我已狼狈不堪。竺儿父亲说,一个多月前收到竺儿寄来的家书,说她要离开林府,我本以为她要回竹林,谁成想,到现在没了踪影。

方丈说,少林已散出消息,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也不必过于担忧,令爱虽不会武功,可慕容大侠在江湖上也算声名显赫,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可师父,很快是多快?

慕容姑娘随你去长安后一直在林府住着,你该先和我们说说她为什么离开。

弟子不知,竺儿和府上上下都相处很好,想来不是因为争吵,她也喜欢长安,不会是因为呆腻了,我原本也以为她要回竹林,可我确实不知道她为何离开。

师父说,你一向不关注身外事,倒也知道这些。

慕容大侠又问,公子你这身打扮,是大喜之日吗?

我点头作答。

我忽然明白了竺儿为什么离开,以及,她那晚的眼泪在说些什么。

把一切告诉方丈和慕容大侠后,我离开了少林。

我知道她在哪了。

映寒哥哥,这村子真好,我以后还想来。

有什么好的?

水晶糕也好,教书的夫子也好,李婆婆的小孙子也好,还有,还有咱脚底下的桥也好。

那是我们去长安时经过的一个村子,叫小桥村。

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可却走得很慢。大概是因为这一生所得,都非我所愿,所以对于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东西,有种本能的怯懦。可我还是想靠近,想告诉她我没娶赵家小姐。

小桥村就在眼前,想着能看见她,我心里有些慌乱。

我面对这竺儿,说不出一句话,李婆婆的小孙子正是淘气的年纪,在竺儿怀里咿咿呀呀问着姐姐这个人是谁。竺儿的眼泪总是来得很快,我慌手慌脚地用衣袖帮她擦,来时在少林换的衣服,布料太粗总怕蹭疼了她。

竺儿总归是高兴了,跟我回了少林。

我很愿和竺儿成亲,竺儿也是。只是我还在担心长安的事,赵家怕是不能饶过父母,可我着实不想回去,长安的一切都很好,可我已经厌倦了。

我给林海写了信说要见他,没几日他便来了少林。

老爷夫人可还好?赵大人如何才放过林府?这毕竟是我闯出来的祸端。

林海说,老爷夫人都好,赵大人近几天没找林府麻烦,说赵家小姐被郑督卫納为妾室了。

郑庭轩,禁军督卫,曾做太子侍读,扶持新帝登基有功,是皇上最信任的人。父亲当时说的。

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么?我问。

林然顿了顿,说,有人曾看见郑督卫去过慕容山庄。

我和竺儿在小桥村拜堂成婚,来的人不多,师父,慧空师叔,岳丈,林然,还有李婆婆,竺儿穿红色也是很好看的,慧空师叔又借机喝酒,师父也没说什么,林然不再叫我公子,被李婆婆的孙儿缠着教他认字。我喝了很多酒,却一点没醉,岳丈说他要回慕容山庄,我起身出去送他。

映寒,本来想把剑留给你,可看你的身法,还是适合用棍,若哪日想学,来慕容山庄。

我们的宅子就在桥边,岳丈等马低头喝了点水,又交代竺儿些话,就走了。

我和竺儿于是在小桥村生活了很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竺儿总是爱玩闹,儿女成双也还像个孩子,岳丈说她长得越来越像锦娘,我只看越来越好看。

竺儿常常问,映寒哥哥,你不闯荡江湖了?怎么干起着挑水劈柴的事来?

我总是答,拖家带口如何闯荡?

竺儿咯咯咯笑个不停,末了,还是爱掉几滴眼泪。

至于赵家小姐,我还是有愧疚的,不知道郑督卫是不是她的如意郎君。我问过师父,我还是心中有愧,如何还能补偿赵家?师父说,你倒是难为我了,官场或情场,为师哪个都不曾染指,让我怎么教你。若真要听我说些什么,那就记住这句,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我于是再不过问长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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