蚝仔煎‖文/慕容姜
蚝仔煎
秦珂从电梯出来,边掏钥匙边朝2002房走去。
在离房门不到两米的地方,他突然定住了。
一个身穿绿格纹连衣裙的女孩正坐在他公寓外的地板上。两条丰满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日光浴后形成的古铜色脸蛋圆圆的,两颊的苹果肌上透着晨光的红晕。她微微噘着嘴,仿佛跟某个空气中的隐形人在斗着气。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细长的眼睛顿时变成扁的椭圆形。
“芸桐?”秦珂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秦珂个子不高,只有170公分左右,但三十五岁的他身形健硕。隔着紧身T恤衫,六块腹肌哗然毕现,大有咄咄逼人之势。秦珂钟情于紧身衣服款型的原因,与那些爱穿紧臀鱼尾裙招摇过市的身材标致的女生们并无二致——他们都深知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性的诱惑力。秦珂有时候会单穿一条紧身内裤站在镜子前痴迷地端详自己,然后极有信心地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成为CK模特。
万芸桐腿一缩,“嗖”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手拍拍裙子上的灰:“来给你做蚝仔煎。”
“啊?”他疑惑着。
他当然应当感到疑惑。
她来给他做蚝仔煎?就这样贸然地闯上来要给他做吃的?
一时间他有些不确定是该觉得这女孩子可爱还是可怕。
秦珂已经有两年时间没有见过万芸桐了,这期间两人没有过任何联系,甚至连过年过节时群发的短信都没有互相收到过。今天,她就这样没有任何先兆地跑上来,坐在他的公寓门口,说要给他做蚝仔煎,这与其说是让人感激涕零,不若说是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一个女孩子要来给你做吃的,而且都已经到了家门口,除非是一个冷漠到了极点的人,一个普通男人也决计没有断然拒绝的。
女孩终究是女孩,秦珂思索着,即便她突然发起飙来,想来杀伤力也仍然有限,只要时刻看紧厨房里的刀就好。他秦珂毕竟是个大男人,一个每周至少上三次健身房的男人,难道还斗不过一个穿连衣裙梳麻花辫的小女生吗,即便她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有些毛骨悚然的女生。
“美女来给我做菜,还有说不的吗?”他的电子门卡闪过读卡器,门“嘀”的一声开了,“快请进!”秦珂脸上的笑漾开去。
秦珂的厨房,万芸桐太熟悉了。
一个和客厅相连的半开放空间,有十个平方米大小,打理起两个人的晚餐绰绰有余。连接厨房和客厅的是个带拱形顶的吧台。芸桐记得,两年前,她常常在这个空间里作她的美食试验,试验成果则由她和秦珂在吧台上点评。
虽然两年没有来,这厨房和芸桐印象中的那个空间并无任何变化。四个火头的明炉上右边放一个鲜红色的烧水壶,左边放个鹅黄色不粘煎锅。明炉下面是烤箱。芸桐极羡慕秦珂的烤箱,烘烤并非中餐传统,芸桐自己的厨房里就没有烤箱,但她十分热衷于在烤箱里试验各种中西合壁的创新菜式。她觉得秦珂白白浪费了这么个有潜力的美食创作空间,实在太可惜。
秦珂从来不下厨,他唯一使用厨房的时候就是洗洗手而已。
“要不就是他现在单身,要不就是他现在交的女友跟他一模一样,也是个不下厨的。”芸桐想着,看到自己两年前用过的那条粉蓝色的清洁布仍挂在水槽边的不锈钢勾上,干透了,仿佛石化了,一捏就要碎了一池子一般。
芸桐从肩上卸下随身背着的超大的编织包,开始往外摆她带来的宝贝:装了蚝仔的保鲜冰袋、地瓜粉、蒜、葱、盐、猪油、蛋、鱼露……她事前准备好了一切,早已预料到秦珂的厨房绝无食材配料,她可不想冒因为缺了某样配料而前功尽弃的危险。
秦珂倚在厨房入口处的门框上,看着芸桐忙活,她看起来就像个厨房精灵,沉睡已久的厨房一下子被她点醒了过来,变得活泼有生气起来。
“你的厨房寂寞了好久吧?”芸桐边摆放手头的食材边说,并没有抬头。
秦珂耸耸肩:“也可以说是悠闲。”
他端详着她:“两年了,你倒也没什么变化。”
“瞎说。我换了发型,原先的波波头长长了。还瘦了10斤,不是专门减肥减出来的,我永远不会去减肥,照吃照睡,自己就突然瘦下来了。还有,我们那时在一起时是冬天,三个月都是冬天,我那时皮肤惨白惨白的,但我昨天才从海边回来,晒了两个星期的沙滩日光,怎么会没变化?”
“也是啊。”秦珂点点头,却也不因为被反驳而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他本没有故意瞎说的意思,他说那话确是出于本意。也许是自己观察力较差,也许是故去的记忆变得模糊,在他看来,现在的芸桐真的还是他所认识的芸桐。
她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就是那个喜欢在厨房里捣腾的女孩子,有的时候如七岁孩童般手舞足蹈,“成功啦,成功啦!”有的时候又会站在那一连几分钟跟自己生闷气,“味道怎么会不对,怎么会不对呢?”她拍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
那年冬天的三个月的前两个半月,他曾经那么喜欢她。
他知道她也很喜欢他,而且比他喜欢她更喜欢他。通常,他喜欢的女孩子都比他喜欢她更喜欢他。
他们分手的时候,她的眼睛红了好几次。每次眼睛一开始发红,她就硬生生地忍着把它们变回原色;可没过多久,眼睛又泛起了红色,她就又再把憋着劲儿地变回原色去,没过多久又红了。
在她走了之后,她有没有在私下里放声大哭,他不知道,但以他对她的了解,估计多半是有的。
芸桐并没有做什么让秦珂特别反感的事,他只是更喜欢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而已。
每次开始一段新的恋爱,因为初期的吸引力超强,强到了压倒他对自由的向往,他能够快乐满足地过上几个星期的甜蜜二人世界;而在吸引力开始自然消退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希望把自由找回来。
他记得那年冬天,他和芸桐第一次吵架(对他来说,第一次吵架往往是预警信号,警告他要开始找回自由了)是因为一道菜。
对了,是蚝仔煎,正是蚝仔煎。
他们开始恋爱的时候,他对她说过他在厦门旅游的时候吃过一种叫蚝仔煎的小吃,回来之后久久不能忘怀。他说这话不过随口,不过是为了向她证明自己阅历丰富、心思细腻,不想她却记住了。
这事说过之后的第七个星期,也就是他们开始同居之后的第十个星期,那天,他回到家,只见她神秘兮兮地对他眨巴眨巴了眼睛:“我有大惊喜给你!”
“噔噔噔……”她自我伴奏着把一盘蚝仔煎端到他面前。那蚝仔煎外观看上去颇有个样子,白灰色的蚝和青色的葱段和金黄色的蛋片嵌在灰黑色而颤悠悠的啫喱状薯粉中,刚出的炉,尚冒着热气。
他尝了一口。
她屏气盯着他的脸。
“不大一样啊,”他摇着头,”跟我在厦门吃的不大一样。”
“怎么会?”她的脸一下拉了下来。
“不够味。”
“不够味?那多加些鱼露!”她说着就往那盘蚝仔煎上倒鱼露,大概是因为有些赌气,一下子出手重了,倒了满满一盘。
“就是用一瓶鱼露也没用,根本是厨师的问题,又不是鱼露的问题。”他看她发急,他的脾气也上来了。
她赌气地把洒了过多鱼露的蚝仔煎连着盘子扔进了垃圾桶。那天,蚝仔煎没有吃成,两人的关系也来到了转折点,此后每况愈下,又过了两个星期,她就搬了出去。
秦珂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瞧见芸桐正从冰袋里掏出蚝仔,每个都是两到三公分左右长度,胖乎乎圆滚滚的新鲜肉体。
芸桐把那些蚝放进一个大瓷碗中,随后开始准备调料。她依次把事先剁碎的五花肉沫、蒜蓉、盐拌入装蚝的碗中,搅拌多时确保入味之后,再往内倒地瓜粉,随后又再搅拌均匀,放置一边。这时,她拿过另一个碗,把蛋打入其中,打散了去。
之后,她打开煎锅下的火炉,从自带的一个玻璃瓶里舀出一大勺的猪油放入热锅中。待到锅内热气上腾,只听到“嗤啦”一声,她将调好味的蚝倒入锅内。她用锅铲把蚝摊平,煎过两分钟过,倒入一半已经打好的蛋,翻过另一面,同样的操作,最后在熄火之前洒上葱段。
转眼,厨房内香气缭绕,已经从苏醒状态中彻底活了过来。芸桐拿起两个盘子,各装了一盘蚝仔煎,一个点鱼露,一个放番茄酱,然后双双摆到秦珂面前,递给他两双筷子,一脸正经,一句话也不说。
他会意的先尝了沾了鱼露的,边嚼边点头。
“要说真话,不要随意奉承。”芸桐认真地看着秦珂的眼睛。
“绝对不奉承。”他咽下第一口,又再试番茄酱那盘,“嗯——”他又再连连称赞。
芸桐先前绷紧了的面部肌肉终于放松了下来。
“芸桐……”他叫了她一声。他在想究竟是为了什么两年之后她做的蚝仔煎变得如此美味起来:是因为她手艺长进了,还是因为她两年之后还对他念念不忘?
应该两者兼有吧。
这两年来,他没有思念过芸桐,但今天得知她这两年来仍对自己有这般细腻的心思,他对她的柔情竟被激发了出来。虽然他并不清楚他的柔情指向对象是芸桐本身,还是芸桐对他的念念不忘。但也许这并不太重要。
“芸桐。”他又叫了她一声。
“嗯?”
“为什么这次这么好吃?”他问。
“我跟你说过,我一定会做出正宗口味的蚝仔煎。虽然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最佳配方,但能听你亲自说一声好,总算值了。”
“配方是什么?”
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转:“如果我告诉了你,等到你将来想吃蚝仔煎的时候,你就不会想到我,你会去看配方。”
“你觉得我像个会自己做蚝仔煎的人吗?真的馋了,我宁愿买张机票去厦门。”
“或者可以给我打个电话。”
秦珂笑了,她的暗示实在已经给得十足,现在到了他接招的时候,如果顺着她指的路,他可以说“我们再来过吧”。毕竟两年没有相见,吸引力又回来了,就像重新冲过电的电池,又强大到了胜于他对自由的向往的程度,隔着蚝仔煎的香味,他仍能嗅到她身体的气息,撩拨着他的性冲动。
但是,这冲过电的电池又能持续多长时间的强劲状态,“再来过”同样意味着再来一次第一次吵架,再来一次开始厌倦,再来一次不欢而散。
秦珂仍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又或者让我女友拜你学师,你肯不肯教她?”
一丝阴霾从芸桐瞳孔中闪过,但很快便消失了,她也笑了,转身收拾她带来的各类行当,把它们一一装进那个超大的编织包:“肯啊。为什么不肯?难道我还嫉妒不成?”
她挎上那个大编织包,朝公寓正门走去,开了门,又转身向秦珂:”要用鸭蛋,不是鸡蛋,我这次度假去厦门跟当地人问过之后才知道的。”
她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很快,厨房又恢复到她进来之前的模样,除了空气中还散着蚝仔煎的气味,厨房已重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