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筱宏 || 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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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网络)

《华叔》

文|吴筱宏

  刘娘死了,听到消息我没感到意外,甚至下意识超脱地想刘娘终于享福了,去地下和华叔在一起,总是要胜过一个人漂浮在世的孤苦伶仃。

赶到的时候天色已晚,一弯瘦月勾在天边,羸弱昏晕,山峰勾勒出隐隐绰绰的轮廓,似整个村庄看起来朦胧而神秘,光晕映衬之下,河流不如从前那样波光粼粼,像失去光泽的白色带子,曲折蜿蜒的向外铺展。

屋里的灵堂已设好,敲起锣鼓唱起孝歌,棺材被小桌子架起来,前方摆满了香表,桌底下装火纸灰的瓷盆勉强将盆底掩盖,应该是入殓的时候烧了几张,许是好几个时辰无人烧纸了,灰烬飞来飞去,盆内已快空落了。棺材左右靠墙的两方坐满了守夜的人,他们望着唱歌打鼓转灵人,有眼光呆滞的,有神情凄然的,也有笑着打招呼的:“人生在世有个什么好,说声走了就走了,后脚还在尘世走,前脚已到奈何桥,大风吹来摇摆摆,小风吹来摆摆摇……”细细听进去不免落泪。

院子内搭起了彩色条布,棚里摆满了桌子,旁边燃起篝火,许多又粗又长的木头码在一起,欢欣鼓舞劈啪作响,四周黑色条凳上人围成圆形,顺着风向,烟熏火燎,火花跳跃在空中把每个人脸都映得通红,人们说笑,孩童围着火塘嬉闹,相邻从四里八乡一路赶来,似乎不是前来吊唁的,而是参加盛大的聚会,和久不见面的乡亲拉拉家常,聊聊儿孙,扯扯农事,除却年轻人意外唐突死亡会让人感到惋惜悲痛之外,上了年纪的老人引不起他们的悲伤,只是相互帮衬着孩子们过完丧事,履行义务。

  这样的盛会在村子里早已屡见不鲜,生老病死再也正常不过,此起彼伏,不是王家大爷就是李家奶奶,再不就是刘家婆婆,事临任何一家都得靠左乡右社的人帮忙,慢慢地在农村约定成俗,只要你家里尚有老人,百年之后都得靠父老乡亲送山归土,说是盛会一点也不夸张,远远近近打工上班吃这方水土的孩子都赶回来,凑个人气。

  刹那间,城市与乡村气息混流,相互输送新闻趣事,每张熟悉的面孔都荡漾着亲切,仿佛被同一条温度的河流沐浴着,每寸肌肤都舒展着,纵然被城市压力逼样仄得浮躁,有了这一双双粗糙的手抚摸,有了这些含满温度的眼神,有了质朴拙钝的话语也就慢慢变得清明宁静起来的。

院内原本空荡的屋子立马变得拥挤起来,房间被麻将,飘三页,推比十,斗金花给填得满满的,若想看个究竟里三层外三层的,踮着脚尖也难以看得尽然,村子再老,赌博的江湖里也就那几个,二狗子推比十今晚通杀了,叫花子打麻将输了好几千,秋生藏牌被人发现了,这些消息很快会到所有人耳朵里,爱赌博的人最喜有这样的场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不了下一场盛会再卷土重来。

  丧家挨近正门外的墙上一溜红纸,上面排满了管事的名字,总管替丧家发完毛巾香皂围裙,排兵布阵,各负其责,厨房的,打托的,上茶水的,迎客发烟的,还有挖井的,抬丧的,都得落实到位,一项项丝毫马虎不得,现场有序的进行,想到尸骨未寒躺在棺材里的刘娘,活着的时候场面再喧闹她虽然身在其中,却不属于她的,死了,场面仍旧热闹,却依然与她无关,人们似乎都热衷于和活着的人打交道,并不去细想死去人的处境。

我和刘娘住一个院子,说是院子,也就六七家子对门而立,怀抱一条公路。刘娘的男人华叔早些年在乡里也算得上是高门大户,我还很小的时候去镇上总要经过他家门前,好多石条墩子垒成台阶,这让他的门槛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堂屋一张大桌子,华叔紧闭双眼含着烟袋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刘娘总是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和蔼可亲的和上下的人打招呼,右厢房面朝公路开了一扇窗户,里面有烟酒百货,冰糖瓜子,也有针头线脑,尿素化肥,鞭炮农药。

  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走路还是骑车,都要在他门口停顿,或买包冰糖,或捎点烟酒,而最能招揽生意的是华叔为人豪爽,好客,好赌,他那堂屋里可谓是人潮拥挤,那张八仙桌上可真畏是风云变幻,邻乡收药材的,换米换面的,挑担转乡买香包丝线的,全都心里痒痒,不进去玩两把,内心总是没主张的,有些出门收药材的汉子还没到收药的地方,本金就扔在桌上了,有的赢了钱米面也不换了,来来往往可以说是门庭若市。

  孩童时期每每经过华叔门前眼底全是羡艳,感觉门楼很高,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

  也不是小孩家家可以向往得了的,乡里人传言华叔早年贩麝香手里有几个钱,乡里男人大多数种地,只有个别能干人脑瓜活才做点小生意,贩买贩卖,华叔贩麝香挣了大钱自然是不用下地了的,这些活就留给了刘娘,刘娘洗厅扫院,下地做饭,天长日久的枯晒,皮肤呈黄褐色,华叔倒是长年一件白大褂,软底布鞋,一个人含口烟袋在院里渡来渡去,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他都被那些来来往往的小商贩围绕着,在那个八仙桌上呼风唤雨,只要看到门口停满了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蹦蹦车,就知道里面又有卷起了风云。

刘娘从地里回来,气也不顾得顺一口,就直奔厨房,粗茶淡饭的照顾那些赌博的吃喝,八仙桌上方那颗布满灰尘的灯泡日夜不休的照着那些流淌汗水的额头,他们睁大双眼,伸长脖子高度紧张的盯牢桌上的纸币。

  任凭刘娘三番五次的催促也不停歇。纸牌与麻将像是他们的情人,他们迷恋得死活不肯放下。谁要是想让他们和情人分开,这些二球是要和谁拼命的。

虽说分工不同,但都是劳心劳力的苦差事,华叔刘娘各负其责,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倒也不相互抱怨,彼此相安无事。

  春去春又来,刘娘的肚子却迟迟没动静,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下地帮忙干活了,华叔家也不见添新丁,眼看着人到中年求子无望了,只好过继本家兄弟的儿子,紧接着又过继了一个女孩,虽然是借别人家烟火,但家里也算儿女齐全,总算是得以延续。

  一双儿女很快成人,女儿嫁到外乡,儿子娶本村女子很快成家,华叔翻新了院落,又在对门盖了两间平房,随着两个孙子相继出世,院落就显得拥挤,自然而然地搬到对门的平房,和刘娘过起了清净日子。

身体健康的时候一切都好,再加上谁也摸不清华叔手上有多少钱,媳妇回到家中,尚且没摸清门道,对公公婆婆倒也还算恭敬,即便是有些冷漠,但大面上还过得去,华叔年纪大了,再和年轻人玩牌就有些瞅不住场合观不住阵势了,儿子媳妇不允许华叔把钱就这么的让人哄走,于是对再来找华叔玩牌的人一通臭骂,冷嘴冷脸,摔凳子摔碗。

  慢慢地,也没人敢来了,冷清下来的华叔手足无措,整天不知如何是好,刘娘田间地头倒也忙碌充实,突然失去支撑的华叔形同村头的稻草人,茫然空洞,老伴儿子媳妇都在忙着农事,饿了也没有饭吃,渴了水都没口热的,等到刘娘暮色归来少不了唠叨几句,可肚子饿得一张皮,累得精疲力竭的刘娘哪里受得了话,叮叮当当不免唇齿吵起架来,家里没了烟火味,也就丢失了温馨,年轻时候都能相安无事,老了成伴了却彼此冰冷起来,儿子媳妇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俩老汉。

  孤独清冷,急火攻心,有一天醒来华叔犯了脑梗,目光越发呆滞了,腿也掰得厉害,酣水不自觉顺着嘴角流淌,拄着拐棍靠在门上,失神的望着大路,慢慢地也不认识人了,有时候意识清醒,华叔会逮住去镇里的人捎着他去看病,可媳妇撂下话了,谁捎谁管,出什么事了谁捎谁负责,村子人都晓得媳妇的厉害,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眼看儿子媳妇就在门前坐着谁也不敢拉华叔去看病。

  有一次我回去,到要走的时候发现华叔坐在我车里,神色凄然,泪滴浑浊,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我想拉他去镇上,不想那媳妇冲过来,推搡着就把公公拉下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眼看着嘴没个把牢的,面积越来越寬,含沙射影,说什么谁要管就好好管,一直管,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邻居朝我使眼色,父亲也说管不得,那女人不孝顺,不讲道理,麻明不分,村长支书分别找她谈话,她就说你们领导爱管就把两个老家伙接到家里管到底。领导看她缺失人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也就再也不上门了。

有年夏天,母亲甲状腺已到了晚期,我推了所有琐事回家想最后尽尽孝道,母亲像一盏枯竭的油灯,随时熄灭,从每天喝一口米糊到滴水不进前后一个月,这期间,华叔拄着拐棍蹒跚我家门口,看着我照顾母亲默默流泪,作为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其实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同样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对养父母态度却不尽相同,那个时候他已经口齿不清了,坐在我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啊啊呀呀,老泪纵横。

  我知道他一边是想着我母亲没几天了而难过,一边又感叹母亲好福气有两个孝顺女儿陪在身边,和风细雨,不像自己冰锅冷灶挨骂受气,病了也没人带着去看,明明自己有钱却生生被隔离了,行动受限,无法自主。

  上个月儿子说要给孙子说媳妇得另起一桩屋基盖房,软硬兼施把自己揣了一辈子的养老钱给拿了去,就这样华叔仅有的养老钱变成了一桩新起的屋基,油尽灯枯,灯盏也失去了价值,从此华叔就是一盏破灯盏遭人遗弃,顿时与荣俱荣,与损俱损,刘娘尚且能动弹被儿子媳妇指使忙里忙外,腾不出手来照看华叔,华叔面容干枯迟迟早早垂挂老泪,见人就想拉住说两句,却话结语赤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媳妇只要看见华叔和谁说话就在一旁斥责,谩骂,铺天盖地无休无止。

  华叔糊涂,或许充耳不闻,可人们清醒,实在听不下去,无奈的看着华叔,只有叹息摇头,再经过华叔的时候就避着走,人或许就这样,对不公又无奈的事情只好选择避让,少看华叔一次就少一次伤心吧,特别是与华叔同龄又遭受同等境遇的老人抬头看看华叔低头想想自己莫免恓惶,村子里年轻人少得像是长在冬天荒野上的几枞青草,稍微灵便点的都去城里搞城市建设了,村庄是老人的村庄,痴呆,缓慢,衰竭,很难再见燃起的炊烟,舞动的麦镰,失去了鸡飞狗跳的活力,村庄就没了魂魄,如同老人没有了关爱,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支撑与依托,一个又一个老人捱着时日,数着春夏,算着自己离世的日子,万念万念俱灰的了此余生。

这样没过多久,华叔死了,据说是喝敌敌畏死的,死后的华叔重返当年的风光,人气爆满,十里八乡闻讯赶来的人很给面子,和彼时刘娘的葬礼可谓天上人间,不能攀比。

  道士敲敲打打折腾了三两日子,不知道这样的方式是超度死去的人还是超度活着的人,总之席面排场,丝毫没了吝啬怨气,前来之人无不议论,人活着,好好尽心,也不至于死后求得心里安宁做给活着的人看。除了一片嘘嘘,唯有一声叹息!

  这让我脑子闪起一种画面,心里憋闷,有一种东西如鲠在喉经久不散,一次回家,看见华叔一手拄拐杖,一手拿洋瓷碗一步一蹒跚的挪到儿子媳妇门前要口饭吃,媳妇鄙厌的神情令我至今难忘,嘴里还骂着老不死的,有本事你去要饭啊,跑到我门前,没得饭给你吃,就是有也不给你吃,要死就死快些,莫再给我丢人!

  邻居们实在看不过去,接过华叔的碗拧转身回屋盛满饭,颤颤巍巍的华叔还不等接过去,媳妇就追到跟前一顿臭骂,骂华叔也就得了,还连着邻居一块骂,说什么你们不是有慈悲心肠嘛,怎么不接到你家里去?不是看不惯嘛,你们管着好了?看看如此泼妇,再看看如今的华叔,邻居们叹息一声接过一声的频频摇头。

  华叔看着昔日属于自己的院落,曾经驰骋自主的峥嵘岁月,那些斑驳的台阶,一跃而过的门槛现在都成了天梯,成了对岸,成了再也无力跨过的横在他面前的江河湖海,再也进不去了,回不去了……。

黄土掩埋的华叔,再也不出来丢人了,他手摸麻将的灵活,迎来送往的豪迈,以及拄拐颤巍的无助,蹄音渐消车马稀的凄凉,村里人说人的一生三穷三富不得到头,又说华叔早年贩麝香绝了生育,我只觉得人的一生太不容易,上帝明明看着,却从不伸手扶弱济贫,惩恶除善。任凭人在油锅里煎熬,红尘里打滚,孤独攀爬挣扎。

刘娘在华叔不在世的日子经过了一年的苦修,期间的孤独无助可以想象,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全集一身,自是得不到细心料顾,必是拖延送命,听邻居说,亲戚们看刘娘拿的东西媳妇断然不准刘娘私拆,她本家男子实在看不下去,提了酸奶打开给刘娘喝同样遭到泼喷,次年冬天,刘娘终是没熬过春暖花开。

华叔喝下敌敌畏的那一刻起就明白时间不会太久,刘娘会去陪她,而且很快! 

作者简介
 吴筱宏

   

  吴筱宏,陕西柞水县,柞水作协会员,七五年生,草根游民。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红尘,于文字的酒里长醉不醒,精神世界有文字的填充丰盈饱满,自我感觉富可敌国,红尘虽纷杂,此酒可抚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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