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嘉惠:路过磁器口
路过磁器口
图文/蒋嘉惠
磁器口古镇入口处
今年端午节前夕,沙坪坝区文联在磁器口宝善宫举办了诗歌朗诵会。聆听着人们的朗诵,脑子里却止不住地溜号:为参会寻找了半天的宝善宫竟在我当年借住屋子的斜对面!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丁肇中先生就是在这个清幽的院子里完成的小学学业,院外的磁器口古镇还是当年名人雅士,迁渝高校师生们的最爱: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吴宓,艺坛巨匠徐悲鸿、吴冠中、常书鸿以及巴金、丰子恺等著名作家曾在这里工作,生活过。在抗战时期的陪都一隅,镇里安顿、抚慰了不愿当亡国奴的中华精英和莘莘学子们。对于这段曾经被湮没了的历史,感慨之余不禁想到,当年我和与我同样年轻的同事们,如若知道这些,会有那样的嫌弃吗?
宝善宫(上图)。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著名科学家丁肇中先生在此念完小学(下图)
1971年10月,刚满20岁的我,从下乡处返城归来便被分配到磁器口综合商店(后更名为烈士墓工矿贸易公司)工作。从小家住沙坪坝闹市区的我,对这磁器口老街是惊讶而疏离的:一条被岁月磨砺得凹陷无棱的石板路,沿街高低不一青瓦白墙的坡顶老屋,店铺门面都是暗褐色的木板门,天空更是窄窄的一弯,哪里是在重庆,老旧得跟刚离开的万县龙驹乡场无异。所幸学习完结后,我被分配到童家桥新建大楼的百货门市当售货员,心里竟是逃离了的庆幸!
几年后,有同事被调往老街,一肚子被发配的委屈。
那时,对老街已渐渐熟悉:不过蜿蜒几百米的街上(那时仅从黄桷坪巷口右边的正街起到临江的人民商场,镇里其余都是民居),从公司所属的百货、副食、餐厅、书店、药房、理发等门店到以外的银行、电影院、医院、税务所、肉店、酿造厂等等,居然浓缩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部。说句百无禁忌的话,除了火葬场外,这里什么都有了。因“囗”与“国”同义,故有人把磁器口读成“磁器国”,呵呵。
当时还兼任单位团支委的工作,一次陪同新来的团区委副书记去老街,从随行的王华琼老师口中第一次听说了镇里的“毛血旺、椒盐花生、软烩千张”这三样名特小吃,只是已久远得有如传说。
磁器口古镇临江处,下面即是九石岗,右边即为当年的人民商场
进一步走进老街是1977年当上美工以后。
当上美工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书写老街的店名。长长的竹梯下两边各铺着一把扫帚将其固定,顺着竹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量好店面的尺寸,用铅笔打格定位,再下来拎起油漆桶,手握油画刷书写。有时油画刷上的油漆蘸多了,便有滴落,总会有些心惊地停下来一直看它掉到地面上,活路才又继续。好在没多久,就能将身子从两组顺墙而过的电线中穿过而镇定自若。一个月后,完成了整条街的店名书写,又转战金沙街。却被偶来看病的母亲惊见!回家大哭一场:我的女儿也不是一碗米养大的吔!那时我已经习惯了,竟没向母亲解释,这其实是自己申请的。是时国门初开,各国驻京使节将来白公馆、渣滓洞参观,公司为此请外单位的美工书写了烈士墓地区的店名。联想到磁器口地区的门店上几乎都是空白一片,“急就章”地用排笔在报纸上练了一下黑体字(现在想起那些字,嗨!),便向公司领导请缨书写。当时站在地下看门店上方,不高,谁料上去后却是那样的感觉!但也因此锻炼了我,后来去沙坪坝百货公司美工室帮忙时,爬高上低的,完全不在话下了。
想想人生就是这样,有些时候是得硬着头皮往前走的。
这以后主要的工作是除磁器口老街外,还包括烈士墓、童家桥地区的百货、副食、文具等门市柜顶广告的绘制。开始时,因为没有广告画的基础,经常是下班后揣上月票满城去观看揣摩人家的广告,再乘末班车,饥肠辘辘地回家;还常常将设计的小样去找友人也是我的老师陈晓虹请教,回到家也是深夜,让父母担心不已。
庆幸的是,经同事介绍,先后认识了附近69中学的语文老师万树(擅国画)和美术老师吴鹏武两位先生。业余时间不用带任何绘画的工具,径直去跟吴老师麾下的美术组同学生们一起画画,令我非常感激,只是从来没有想过去蹭课,最近看到一位同代人在少年宫学画的经历,深有感触。
不过,付出的努力仍有收获,广告受到了大家的称赞。换做“老家”大楼百货的广告时,曾经同柜的贺仲林大姐还特意叫她丈夫坐车来看,由此还引来了老街里“业内人士”们相识。
记得当时附近的重庆汽车发动机厂(现康明斯发动机厂)宣传科的人也有此意,托老街工商银行的储蓄宣传员吴健中来“中介”,我却一口回绝:不,那是些男的!小吴诧异:那我和xx、xxx不也是男的?问题是你们比我小噻!我顿都不打地回答。现在想起都忍俊不禁也有些遗憾:那时我已年届30,如果……,人生兴许会是另外的模样?
那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年代:既摆脱了“四人帮”的精神桎梏,又没有后来的一切向“钱”看,全国人民精神焕发,“要把四人帮耽搁的时间夺回来”,上上下下磅礴着“大干快上奔四化,齐心协力抓生产”的冲天热情。1979年始建的重庆长江大桥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开始的。
当时市里提出的口号是“人民大桥人民建,我为大桥作贡献”,全市大规模的义务劳动由此展开。镇下九石岗河滩上的河沙、鹅卵石都是上好的建筑材料,我和同事们去那里抬河沙时,只见开阔的河滩上已铺满了人,处处红旗招展,人来人往,好令人振奋的景象!公司除完成运送河沙的任务外,还要为来此劳动的人们供应餐饮,后勤部门派人轮流到老街的东方红餐厅支援,在这里我学会了包抄手。
打这以后,在人称陈老总的业务股长主持下,公司常在老街举办为期一周的商品展销会。海报由我制作,各片区组长们拿回去张贴。展销会要求所有门店都参加,包括公司后勤人员。货摊摆在两边人行道上,由附近店铺的门板和长凳搭成。这种“走出去”的销售方式很受人们的欢迎。尤其晚饭后,整条街上亮着明晃晃的特大的白炽灯泡,熙来攘往,笑逐颜开的顾客们都是住在附近的厂矿职工,居民。每天收摊后已是晚上九点,公交车早已收班,我们沙坪坝住的都是返城知青,就相约从镇下的小桥上金沙街沿劳动路步行回家,一路上洒满了叽叽呱呱的说笑声。有次适逢中秋,那晚的月亮真圆,清水溪里竖着的几座石礅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由此知道了这居然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桥礅。
今年长江沿岸的洪灾全国震惊。但对于嘉陵江沿岸的重庆市民来说,1981年的洪灾更为凶猛,史称“百年不遇”,当时化龙桥一带被淹惊动了全城,虽未亲眼目睹,但磁器口地区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平日里逶迤在镇下河道里的嘉陵江水,浑黄而令人骇异地猛涨到了镇上,至少有50厘米深,以致街上有人竟然把轮胎当船划。洪水直抵高石坎才被挡住!
洪水初起时,公司便火速展开了抢运沿街门店货物的行动。当驰援的同事们来到临江街口的人民商场底下的库房时,从未如此真切地看到洪水就在脚下层层上涌,大家虽惊骇万分却仍拼命地肩挑背扛着货物往上爬,时任公司副经理的贺仲林大姐和营业员唐良君,两个瘦弱的女子,居然把扁担都抬断了!附近的驻军也赶来支援,抢救出来的货物,都堆在了地势较高的电影院。
高石坎。1981年夏,洪水泛滥直到这里才被堵住
镇右侧低洼处的28中学已是一片汪洋,偌大的校区只看到最高教学楼的一溜屋脊,还记得相馆的王朝佐老师对此拍了不少照片。可叹他因病早逝,不然当年即为市摄影协会会员的他,对此可提供珍贵的甚至独家的史料照片。
住在镇左侧小街的杨国玉大姐更是哀叹:家里遭遇了“灭顶之灾”。最近才听在重庆农药厂工作的同学说,当时洪水居然漫到了69中学外面的公路上,以致公交车在此止步,她无法去单位上班。顿时觉得小街当时有如在河底了!那是抗战时期傅抱石、常书鸿先生居住过的地方哟。
1985年,我调离了公司,离职后才发现着实有些茫然。已在区委工作的贺仲林大姐帮我找了几个单位,最后选定了她同事小刘介绍的公交公司。
我国现代著名画家傅抱石先生在小街(凤凰山)居住时的写生作品
敦煌的第一守护神,常书鸿先生在小街的作品
1993年,因为地处三峡广场的家被改建,在同事严瑞碧的热心帮助下,得以在另一位同事小王家位于磁器口正街一处空屋借住。刚去时,因房子久未住人,便请小弟弟来帮忙打扫一下。他来后一看:哎呀,硬是民国幺年的房子哟!说完自作主张地帮我办了一件事,就跑了,搞得我哭笑不得。的确,与外面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的时间依然停滞,连外面早已普及的天然气也没法安装。除周末外,吃饭都在单位解决。但在那里居住的一年,邻居、老同事们以及老街对我的亲和,是倦鸟归林的温馨与自在。
此时,清水溪上于1991年建成的大桥已把金沙街和磁器口镇连接起来。夜归时,在车上远远望见桥上那团团桔黄色的灯光,心里顿时漾满暖意。
回家后,首先去老虎灶打开水。这时镇里是热闹的,街上散漫着晚饭后出来遛达的街坊们,彼此乐呵呵地打着招呼;除国营商店已经打烊外,个人承包的火锅馆、饭店、副食、发廊、裁缝店、书店里亮着的灯光将石板路面铺泻得斑驳而明亮,此刻他们的生意正好,尤其热气腾腾的火锅馆,天天都是人满为患。
街上有四个茶馆,老虎灶在街委会开的茶馆里。里面插葱似地坐满了租住在镇里的“棒棒”和上岸来玩的船家,每张四方桌上除茶水外,都堆放着瓜子和花生。人们或专注地看着电视剧,或低声地聊天,劳累了一天的他们,享受着最幸福的时光。提壶掺茶的是原单位的老张师傅,有时去晚了,老人总会温和地问上一句:恁个晏才回来呀?那殷殷地关切,映着红红的灶火,令人难忘。
我还爱拎着小板凳走过正街,来到镇下临江的坡上静静地坐上一阵。奔流不息的嘉陵江这时似乎停止了辛劳,任凭两岸灯火群投下的光柱为她披上了金银相间的华丽缎带,还有不远处特钢厂不时传来“啌嗵啌嗵”的撞击声,竟兀自沉沉酣然入梦。身边草丛中偶尔还奔忙着都市里早已不见的萤火虫。炎夏时节,镇里常遭遇停电,坡上坡下便坐满了出来纳凉的人们。此时天地空旷,江风吹拂,人们安安静静地——但那足有几百人的纳凉场面蔚为壮观。
在那里的一年,因没闭路而不能看电视,竟没有以往的惦记,沉浸在镇里那岁月悠悠的慵懒和怡然。
还记得有天清晨在金沙街等公交车,偶然回望时的惊鸿一瞥:只见半岛似的山坡顶端,是高高的宝轮寺;中间的镇子被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树叶掩映;沿镇中环绕而下的石阶通向镇下的小桥,最亮眼的是镇外、山坡下菜地边那一片片飞瀑般恣肆汪洋的小黄花!好一幅“春到磁器口”的风景画!
但正如硬币的两面,老街白日里呈现出来的落寞苍凉却令人担忧。公司很多门店早已因生意惨淡转租出去,不少昔日的同事们因此下岗;仍由公司经营的餐厅、棉布门市等也是门可落雀,除营业时间外,经营品种单调而过时亦是重要因素。银行、电影院等也早已撤离,人去屋空。周日走出门来,街面上空空荡荡,年轻人们踪影全无。夏天,三两个坐在街边屋檐下摇着蒲扇的是老头老太,树荫下卖冰粉凉虾的小贩都懒得吆喝;冬日里,老头老太们则埋头耸肩地坐在街中间晒太阳。
同事王大光利用自己的特长,组建了一支下岗工人的乐队,傍晚时分,常见他们在街口“杀鸡杀鸭”。也许是鼓励下岗职工直面人生吧,当时市内媒体还报道过他们呢,只是听说他们的业务不多。
偶来这里探访的文人在报上著文称:不敢在磁器口呆得太久,否则便会“旧”在镇上了。
好在有次去中药店闲聊,该店组长张永海师傅告诉我,政府不允许街上民居有大的改动,不允许建三层以上的楼房,等等。心里便升起隐隐地盼望:这里,毕竟走过了我初踏上社会14年的人生岁月;这里,还有那么多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们呢。
果然,1995年,磁童路建成通车;2001年,据悉已有千年历史的磁器口古镇开始改建……
今天,磁器口早已成了重庆市里一张重要的旅游名片。镇里镇外所有面街面巷的民居都辟成了店面,古镇新颜的感觉中更惊叹于它经营项目的缤纷多彩,传说般的“毛血旺”等早已跻身于众多的传统美食中,更有诸多创意新颖的小吃“加盟”其中。镇入口处的“陈麻花”即为“新秀”之一,是游人们的必购之物。古镇因此已成为年轻人们的最爱:“踏踏青石板路,品尝当地的特色小吃,找个茶馆坐坐,感受一下重庆的风土人情,很惬意的”。漫说节假日人流拥挤,行走困难;就是平日里,哪怕细雨霏霏,都有兴致盎然的游客光顾,据说春节期间还要举办传统的庙会。记忆中的磁器口从没有过这样的盛况,尤其是想到九十年代的冷寂,年轻人们的嫌弃:真真是今非昔比了!
与当年门店出租不一样的是,古镇的兴旺也惠及了企改制后的原单位同事们。
曾有当年的“业内人士”质疑古镇不古,我却以为:历史既然进入了当代,不可能没有当代文明的叩门,尤其是身处都市的磁器口。以我们当年“东方红餐厅”、“人民商场”的店名为例,从“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来万盏明灯”的繁盛,到陪都时期受到名士学子们的青睐,都应该会有各个时代的印记。前些年恢复的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即为证明之一。
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上为牺牲在抗战将士,下为汪精卫夫妇的跪像。此碑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本世纪初重建
人生本来一过客,我和我的同事们曾在此工作,生活过,借用李钢先生的“路过人生”:路过磁器口。
后记:这篇稿子初写于2016年,最近为配照片再去磁器口,发现以前一块巨大的名人碑已不复存在,从传说中的建文帝到陪都时期的名人们,已分解到古镇入口处地面的一块块铜板上,大约寓意他们曾经踏足此地,只是不知来去匆匆的游人们是否注意到这个?但愿曾经湮没过的历史不再被忽略。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蒋嘉惠 生于1951年,重庆市沙坪坝区土湾民中初六七级学生。1969年3月落户万县团结公社,1971年返城工作,其间毕业于四川省自修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专),2006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