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弹子石曾经历过村战

弹子石曾经历过村战

文/王辉明
傍晚,洗了澡,一身淡淡的留兰香味,靸着木板鞋,走在门前石板路上,啪哒啪哒啪哒,很跩。
木板鞋我们叫它板板鞋。有点像木屐,鞋底却无齿。踏青苔上,再抬起脚,软厚的青苔压平一片又复原,不留痕。穿得久了,脚掌把柏木板磨得细腻光滑,夏天靸着,凉爽。但走斜坡硬路,硬对硬,滑,一不留神就会摔个脚朝天
夏天,这条石板路下午晒不到太阳,人们洗了衣服,水就泼在石板路上退凉,低洼处便积水如镜。小孩子总爱低头看地下,好奇地盯着水中颠倒的世界,水中有蓝色的天空,水底有白云在聚散,水中有蜻蜓在往返,还有宿鸟箭一般掠过,便惊喜得欢乐无比。路口又时时有凉爽的风从坡下吹来,仿佛清冽的泉水,淌过石板路,石板路干干净净。家家户户就端张小凳出来,坐在门边歇凉。
这里就是建设村,祥和安宁,没有人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一场村战。
建设村在弹子石大佛段。
从弹子石广场那边进来,走大佛段正街,还没到百货商店,右手边有条巷子,进巷子上几步宽阔的台阶,就是那条石板路。顺着石板路往前走,一边是乱石堡坎,一边是高大院墙,在院墙尽头拐个弯又上几步路的小坡,就到了建设村。
建设村石板路更显宽阔,路右边平起有排房子,左边土坎下也有几排房子。这些房子建于五二年,是这一带最早的建筑,所以也叫老建设村。我家就在路边这排房子。
石板路继续往前伸展,又有几步宽阔的台阶,上去就是托儿所坝子,房屋高大敞亮。过了坝子,又有几排长长的平房,簇拥着两幢别致的青砖小楼,小楼叫洋房子。洋房子外是马路,石板路就到这儿为止,老建设村的疆域也就拓展至此。
村战,发生在老建设村和老劳动村之间。
老劳动村和老建设村都是裕华厂的家属区,却并不是睦邻,而且也并不毗邻,中间隔着新建设村和新劳动村。
老建设村跟两个新村的分界是一条大阳沟。我们这排房子的尽头,不上台阶右拐,阳沟只有一米多深,上面搭两块青石板成桥。桥的左右两侧,顺着阳沟走向,全都是笔直的陡坎。
陡坎由低到高,左边最高处在托儿所坝子外,右边最高处就是我家屋后的小山坡,站在高处,弯腰伸手就能揭坎下屋顶的瓦。我家屋后坎下是西边,两列十二栋房子叫新劳动村,托儿所坝子外坎下是东边,也是两列十二栋,叫新建设村。
这两村夹在中间,两端是相互敌对的村落,却保持中立很长段时间,不偏不倚左右逢源,人们互相往来,关系甚是密切。直到后来,才有些人在持续的村战中分化,甚至各为其村,成了敌我对头。不过,这已是后话不表。
过了石板桥,那一坡光生坚硬的三合土大路边长着开小黄花结红灯笼果的栾树。先是小黄花一簇簇在树梢开放,风吹过落一地碎金,然后就可以仰观树梢串串红灯笼。当时不叫灯笼,而叫汽球。现在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汽球。
新劳动村路边第一家人姓曾。我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死亡,就是曾家老太婆去世。
他家里做道场,人很多,几个娃儿在人群中看热闹。曾家小女儿笑着,摇晃着头,模仿老太婆断气前的样子:哎哟,我的牙都掉光了,哎哟,我的头痛得要命哟。供桌上摆着一盘酥饼,酥饼上嵌得有几瓣花生,我就以为那花生是孙家老太婆掉的牙齿。之后好多年,看到饼上有花生,我就会想起牙齿,想起曾家小女儿摇晃着头,模仿曾家老太婆的样子。
不上课,闲得无聊,玩过了整个白天,到夜晚时分,仍然兴奋不已。崽儿们又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拉来一个会唱歌的,就在老建设村学习室前面的坝子上,站在那棵高大的苦楝树下,面朝堡坎下的田坝子和菜地对面的东坪坡,引吭高歌:
天上的北斗星最明亮,茅坪河的水啊闪银光,井冈山的人哎抬头望哎,八角楼的灯光哎照四方,八角楼的灯光哎照四方,我们的毛委员在灯光下写文章……
初夏之夜,歌声伴着楝花暗香,也挟着日渐萌动的青春,传送得很远很远。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温暖的夏夜,即使无人唱歌,也能感觉到空气中流淌着的音符和旋律,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在学习室坝子上唱歌的人瘦长如麻杆,尖下巴,耸肩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戴。戴和同学孝弟是邻居,都不是老建设村的人。
石板路在托儿所坝子边有条岔路,从梁家后面的斜坡下去,也可以到新建设村和新劳动村。路左是新建设村,第一家住的同学孝弟。路右坎下面是新劳动村,第一家就住着戴。戴的父亲在裕华厂放电影。
那年夏天的每个晚上,都是孝弟把戴拉到学习室坝子上来唱歌。
过石板桥,大路下到底,往前直走是上坡,也是三合土地面,坡上三级宽阔的平台,整整齐齐地排着三列十几栋精致的房屋。砖柱灰板条夹层抹灰墙,外墙面是黄色,抓出一些凸起的皱痕。屋顶是机制大洋瓦,山墙和檐口都有遮檐板。上下两层楼,木楼板木楼梯木栏杆,大木窗镶着透亮的玻璃。上下每级平台,都是錾得很光生的青石梯坎,青石栏杆。
这里就是老劳动村。如果不走大佛段正街绕一大圈,老劳动村是老建设村的人到弹子石广场和电影院的必经之处。
村战的战场,就摆在塔山和塔山下那条马路上。
洋房子再往上有条马路,马路和孙家花园高墙之间有座山,既不大也不高,可就在那里坐着。我们后来读十一中,上学放学都要从山下经过,还经常爬上山去,缅怀当年的战场。
山顶平坦,有两座洋灰水塔,一座匍匐在地,有如暗堡,是早年间浇筑的,颜色已经暗黑;另一座高高在上,恰似伞形碉楼,颜色发白,是后来建的。水塔虽然是裕华厂的,可大佛段的人,几乎家家都吃这个水。
水塔围在一道楠竹篱笆内,篱笆外又有一圈茂密的夹竹桃。长年有一家人在这里守护。老头姓吴,牙齿掉光了,嘴就瘪着,说话又是外地口音,听不懂。儿子黝黑憨胖,我们就叫他黑娃儿。老太婆岁数比老头小得多,矮小结实,在劳动村托儿所上班。这家人静悄悄的,总感觉特孤独。
篱外栽着几株高大的桉树,有风吹过时,桉树叶发出金属一样清脆的声响。桉树树干粗壮,树皮厚韧。读十一中的时候,我和顺桥泽辉小维,少年同学,意气风发,曾经天天在此晨练,就在树干上披手。若干年后再次上山,仍能见到那块打塌的树皮,还没恢复过来。
晨练稍歇,坡顶伫足,乾坤浩荡,霞光如浴。高天流云变幻,苍狗白驹;身边的庄稼地里,玉米正在拔节。
闲望坡底的大监狱。阵阵山风从九道拐那边吹过来,吹过监狱,仍然凉爽舒惬。风中隐约有高墙内的镣铐声。偶尔还看得到几个戴镣铐的人,脚镣沉重,在水泥地上拖着,一步一步地搌。早晨嘹亮的集合号响起,一大群穿号服的犯人光着头拿着搪瓷饭钵,乱纷纷地跑到操场上。
一个墙内一个墙外,人就不一样,风却是一样的,拂过高墙,不分内外。
因山有水塔,我们四个同学就叫它“塔山”。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孙家花园里面的家属,都叫这山为鸡山。我们叫塔山是因为有塔,虽然不是宝塔,水塔也堪称塔。叫鸡山就无缘无故了,山形不像鸡,山上又不出鸡。
墙外的人不知鸡山,更不知塔山,只叫“帆布厂坡坡”。坡脚下曾经有家帆布厂。
塔山在那场村战中是我们守卫的阵地。
村战的最初起因,没人说得清,想来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可能彼此看不惯,言语互骂;可能自恃霸道,寻衅欺侮;继尔发展到设伏拦阻,逮到邻村过路平时就讨厌的崽儿,搧几个耳光,揪几下鼻子,或者撕衣服割鞋子。割鞋子就是用锯片磨成的快刀割断塑料凉鞋的绊绊儿。
那段时间,这些消息在村子中不胫而走:起渔在广场捡小鹅卵石遭劳动村的人打了,福喜上街买菜被劳动村的人割了绊绊儿,家福……
一个村的人,也许经常会为小事争吵,甚至打架,可是,在面对其他村的欺侮时,就会捐弃前嫌,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不用开会,不用动员,保卫家园的情绪就已经满满的。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仿佛当今最流行的爱国人士。
两个村的冲突继续升级,从最初只在本村设伏拦阻,发展到主动进攻,冲到对方村子里扔石头砸房子。
扔石头砸房子,老建设村最吃亏。
与老劳动村相比,老建设村都是平房,房屋要低矮简陋破旧得多,都是楠竹捆绑篾块笊壁,抹上加了稻草的泥浆,再抹一层白灰。屋顶是小瓦,瓦厚不到一公分,日晒雨淋,极易碎裂。因此,老建设村的人最怕也最恨谁扔石头砸屋瓦。
这已经不是言语辱骂,拳脚相加,而是侵我邦土、毁我家园了。
终于,两村不宣而战。
这场两个村崽儿之间的战争,没人召集,没人组织,家家户户的崽儿自觉自愿参战,有人出人,有钱,有钱也不用出钱。自己出武器,做护具。平时是常人,各人回各家,各人吃饭各人睡,开战就立即拿起武器,走上战场。
战场之所以摆在帆布厂塔山下的马路上,这里地势开阔,行人稀少,不怕误伤闲人。这里对建设村来说还是制高点,如果让劳动村的人冲过来,他们就会站在马路上,居高临下,扔石头砸屋瓦。所以,这地方就成了两村崽儿的必争之地。
塔山刚好扼住这条路的咽喉,既可在高处侧击,协助正面的同伴阻止敌人冲过来,又可在万一敌人冲过来后,从山上按下来,切断其退路,在后面追打。因此塔山也是我们必须死守的阵地。
我的弹枪是新做的。弹枪就是弹弓。说弹枪时,弹读作潭。做弹枪要橡筋,大佛段街上没得卖,还是专门跑到玄坛庙街上去买的。玄坛庙正街崎岖曲折,很多高大阴森的老建筑,令我莫名地肃然起敬。很多年后,我又去过几次,依然能体味到当时的情绪。
做弹枪最好是医院输液的细胶管,黄颜色的,软软的,弹性很好。外面没得买的,我就买的黑色橡筋,像宽面一样宽,老牛筋一样死,拉起很费劲。并且,实战时才知道,我做的弹枪橡筋留长了点,双臂展到最大极限也拉不伸。
那天,轮到我守阵地。
吃过午饭不久,敌人开始攻山。匍匐着从塔山中间那条大路往上爬。
我们蹲在宋家屋子的堡坎边。屏住呼吸等着,等他们近了再打。眼看着就要攻上来了,我才拉开弹枪,射出一颗鹅卵石,以为能够一击必中。可是就因为橡筋太长,又狠狠的想拉伸,就弯成了一道弧形,鹅卵石射出时,把我虎口擦出一道血痕,射出的子弹哪里还有准头,更不要说威力了。旁边的几个人,羊儿,红苕,鸡脚杆,起渔,急忙一阵连射,这才打退敌人,保住阵地。
武器除了石块,弹枪,还有矽钢片。矽钢片厉害。旧发动机上拆下来的。以前的矽钢片仍象E字,不过截成了三角形,这东西掷出时,在空中飞速旋转,有几个尖角,飞到头上直接就插进肉里了。
战争发展到高潮,五娃子把腰间的火药枪拔了出来。没对人打,而是喊冲的时候,对空中开了一枪。这也够威风了。不过,枪声未落,他额头就中了一弹枪,顿时鼓起一个大血疱。
村战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几十个崽儿在马路上像拉锯一样,一会儿你攻过去,一会儿我攻过来,但都只到村边为止,并不杀进村去。
有一次,劳动村的人冲过来了,在帆布厂前面的高地上,一大群人发声喊一齐扔,石头密如飞蝗,砸了好多家房子,最远砸到了洋搭儿他们家。
洋搭儿姓梁,比我们大,是窍角沱中学四一七战斗队的。
有人立即跑到学校向洋搭儿报告。
听说屋瓦遭砸了,这还了得。洋搭儿立即戴上藤帽,别好红臂章,腰系武装带,手持钢钎,率领着我们,几十个人一起冲到劳动村。这是当年武斗时期真资格的全副武装,单这身行头,走到路上就会吓到一大片人。
我们大摇大摆地,楼上楼下挨家挨户搜捕敌人。洋搭儿一边走,一边用钢钎杵着楼板,笃!笃!笃!笃!响声沉闷,楼板颤抖着,要捅穿了一样。
我跟随着大队伍,满脸是战胜者的骄傲。
坦诚地讲,劳动村的人要野道凶狠一些,但他们年纪都跟我们差不多大,最大的就是超龄生,没得洋搭儿这样大又参加了组织的人。在战争进行到关键时刻,建设村已经力有不支,组织出面了,不仅迅速扭转了战局,还以我村胜利宣告这场村战结束。
村战在战场上结束,却持续在我们的口头上,好长时间,只要一摆起这事,都兴奋不已,因为我们曾经参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打赢了!
不过,我至今也不明白,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当时为何那么亢奋?
作者近照及简介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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