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周振鹤:上海旧书店忆旧
全世界的旧书业全在衰退之中。近年来,多有到日本东京旅游者惊叹神田古书街之规模。其实今时之神田已经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不能相比,没有多少罕见书可觅了。而当时听日本的老人言,更早的神田才真是好书遍地,我已经去晚了。不过比起来,要说衰落得最快的应该是中国的旧书业,尤其是上海。我不往远处说,只说不远的。1957年夏,我头一次到上海,就震慑于上海旧书店的“富有”。我当时只看到一家店,就是四川北路的上海旧书店的分店。记得里头的书架顶天立地,架上塞满了我从未寓目的旧书,一本翻译书《结婚的爱》看得我血脉贲张,那时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心想这种书怎么能随便卖呢。那次只是过客,来探望我的父亲的。1978年考上复旦研究生后,就一直在上海待到现在,从晚期青年变成古稀老翁,眼见上海旧书店的慢慢衰落。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上海旧书店还很阔气,除福州路总店外还有三家分店,一家即上述的四川北路店,一家在南京西路江宁路口,一家在淮海中路中段,所处地段即表明了它们的地位不同寻常。福州路总店有三处,一处专售古籍与1949年前出版之《丛书集成》等(对我影响极大的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就是在这里买的,虽只卖两块钱,确是放在玻璃柜里的。因为两块钱当时不是小数),即现在的艺术书店。另一处在其对面,即今古籍书店,专售洋装书(即俗称的平装与精装书),楼上还有一个读者服务部,卖一些内部读物或较稀罕的书。又一处近山西路口,专卖旧杂志。其时我每周必来,每来必买书。研究生时代,囊中羞涩,主要是买打八折的平装书。现在人看到这里,恐怕要发笑。新书网上才卖六折,旧书八折有谁要呢?可正是这些八折书填满了我最初的书架。现在有时翻旧书,看到一本书才两元,也要买一元六角的打折书,自己也不免好笑,但须知当时省下的四角钱还可再买一本小书。现在说这些才真是“开天遗事”呢。那时不但便宜,还真有好书卖,《再续行水金鉴》这种冷门书就是在那里买到的,还介绍邹逸麟先生买了另一套。这个书1949年前印数很少,不知何以当时福州路旧书店会有两套。
但是好景不长,开书店不如租门面,很快,四川北路店就让给一家金店了,淮海中路店搬到长乐路上了,再后来到石门二路一条巷子里了。南京西路店现在是梅龙镇广场了。福州路总店更不用讲,古籍上楼了,好一点的放到玻璃柜里,一般的还在架子上可以随便翻阅。20世纪末拍卖盛行以后,古籍就成为展览品了,摆到今古籍书店四楼玻璃柜子里了,那个标价的确也不允许读者随便乱翻了。这并不是上海书店门槛精,而是全国如此,北京琉璃厂也一样。而且玻璃柜子里的书还不如过去可以随便乱翻的书质量高。“文化大革命”前,我写信要父亲帮我买一套《李渔十种曲》,只要十元钱吧。我还来不及到上海取走,“文化大革命”就来了。我父亲到处找不到藏书的地方,结果是自己烧掉了事。而这样的普通线装书,现在也有人觉得奇货可居。至于平装书呢,大家知道,一再减缩,然后搬到福建南路一个窄店面,窄到你会走过错过。我虽然不会错过,但里头却也没有可买的书了。
旧书店真是城市文化的一张名片,这张名片不但现在上海拿不出来,连首善之区也一样拿不出来了。每每看到东洋西洋都还有不少旧书店在大放异彩,就越是觉得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真是太过现代了。至于外文旧书店,我已经在另一篇小文里谈到,这里略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