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浦滩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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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先生的老家霞浦 ——一个美丽的福建半岛。
单独行动带来的视觉听觉的全面打开,给了我与往常一家人出行完全不同的新鲜感受。在某一个瞬间,似乎觉得这里与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有几分神似。倒不是风景像,而是那种人与人之间相较于城市更近的距离和某种淳朴的气息,还有熟人社会为身处其中的人带来的便利感与亲切感。也许中国许多乡镇都有着某种相似。
阿奶的电话已经到了,我人还在霞浦县城,离家尚有几十公里。这种距离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C当年无论是在县城上高中还是从大学经县城回家时所拥有的自由的感觉,尤其是当年交通还没有如此便利时。你看,虽然电话到了,我还是可以选择吃一碗面再坐车回去,或者如果有朋友,会会朋友再回;而不是一切早已在家长控制范围内。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C身上大多数时候都带有一种放松的气质。尽管有适应与磨合,他似乎逐渐把哪里都过成了他的故乡小镇;或者是,把故乡小镇带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地方。
霞浦站的基础设施不大完善。人们从站台到出站得过一个没有扶梯的地下通道,这对那些提着笨重或件数过多行李的旅客不大友好。
几个年轻人提着若干像是货物似的大件行李,在地下通道口驻足。还好我尚能应付。走在前面的一名中年女子请一个男人帮忙提箱子下楼梯,她自己得推手推车上的行李下楼。男子爽快地答应了,拎着她的箱子在前面走。我不禁暗自赞叹,赞叹女子的信任 —— 她交完行李箱之后,就再也没多看那名陌生男子一眼,而是专注于对付自己手推车上的行李,要将它匀速推下也是需要一定功夫的。那名男子也是同样信任于他的被信任,双肩背着自己的包,手上拎着被托付的箱子,大步流星向前走。走到地下通道的一半时,才茫然四顾,箱子的主人怎么还没来?我也不禁放慢了脚步,想看看箱子主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估计另外的行李需要小心平衡、控制速度才能顺利拉下楼梯旁的窄斜坡。女子过了好一阵才下来,微笑道谢,不是那种夸张感谢;男子潇洒离去—— 这不过是平常的小忙,陌生人之间的善意。旁观的我感受到了县城的淳朴。身后传来沉闷的扑通声,接着是一阵欢快的笑声,那几个年轻人将他们的大件行李从斜坡上滚下来了。年轻真好!没有电梯也有快乐。扫码,出站。约好的司机打电话来了。出发前,阿奶就请堂哥约了他认识的司机接我。我觉得不需要,自己可以在火车站打车,或者,想要更了解当地生活,也可以坐公交车到下浒镇。但是堂哥说当地司机对陌生乘客会要价很高,下到乡镇的巴士的站台也离火车站有好几站的距离。“我是矮弟哥哥啊,”他在电话里说,“我们这里没人打的士下来的,都是联系熟悉的司机。”火车站门口确实没有看到出租车或网约车等候点,也没见到一辆出租车。在和司机约定好的十字路口等他。期间有几个人问我要不要坐车,说明已约了车,他们也就没有更多打扰。一辆满是灰尘的白车停在了我的身旁。上车,司机说再接一个约好的客人就可以去下浒了。他向我解释说,因为他的车是下浒车,他也是顺路回家,所以我和那个客人一人付40元即可。如果是霞浦车,那么一辆车要200左右才肯下到镇里,因为司机还得返程。(虽然不符合城市打车惯例,但还是蛮公平的。)五分钟开到接人点,司机打电话,对方却说已经坐车走了。司机挺生气,说这种事时常发生。我也明白了拉客的必要性,提议说,我们等几分钟,如果有人要乘车最好;如果找不到人,我付你80元咱们直接走,可以吗?司机说,那可不能告诉你哥哥。不然他会以为我说好的价又要更多。我说没事儿,我去买点儿小吃,你招揽客人。司机说附近就有面馆。我钻进一家路边摊面馆,门面简陋,海鲜面要价12元。有虾有贝壳,味道鲜美。就是在此刻,我体会到了自由的气息,也忽然想到了沈从文的《边城》。过了一会儿,司机出现在门口。老板招呼我:没事,慢慢吃,他没那么快走。我还是赶紧吃好起身,司机已接到熟人约车的电话。
刚接上两个客人,又有电话来,一位女士为她的老母亲约车去下浒。小车载满了四名乘客,欢快地出发了。 “你吃一碗面,吃出了一车人。”司机表扬我。通往下浒镇的路已修缮一新。早年的路,一边临山,一边傍海,山海之间的双向单车道九曲十八弯。第一次坐车走这条路吐得七晕八素,第n次坐车很想随便哪个村落停下来认个亲住下算了。这次却是一马平川,路也拓宽了不少,依旧是山海之间,让人心旷神怡。我对着养满海带的海边拍照录像,司机在我拍照时放慢车速,让我拍下了一段平稳的视频。
车停在了家门口。阿姨在家门口抱着弟弟的孩子小宝,奶奶喂饭。夕阳西下,余晖照过,一片温馨。爷爷在二楼厨房做饭。正如多年前的某个黄昏,C第一次把我带来这里,爷爷也是在昏暗的平房里做菜。记得他那时在砧板上剁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我,想来应该是斩鱼吧。一桌菜,一杯酒。说出难以启口的道歉,泪如雨下。我想,在大家庭和自我之间找到平衡是我永远要做的一门功课吧。晚上写稿。阿奶说第二天一早她去爬山,七点多就回来了。她有个爬山群,经常一起相约着爬后门口的山,真好。我睡到十点多,阿奶来敲门,说我们两顿饭都要吃完了,你还什么都没吃呢。吃完饭,阿奶说小宝嚷着要逛街。之前阿奶就说亲戚嫂嫂们都说我好多年没回来了。以前,我对这种被领着见亲戚挺不好意思。这个大家庭于我,简直就像红楼梦里的几百号人,需要列出一个表,我才能一一对号入座。现在没那么怵了。我了解这个小镇也得从他的家庭、同学开始。早年为了认清他们,我还为一些人起了我自己才知道的名字。比如,开超市的堂哥的父亲,那是牛奶伯伯,因为那时只有在他们家才能买到牛奶;他们唤做“阿弟”的堂哥,我就叫“矮弟哥哥”,那“阿妹”就叫“矮妹”了。不是因为矮,而是因为他们的发音“阿”很像“矮”的音。堂嫂下来了,聊了一会儿,她说我没变,我说她漂亮了。我说,还有那个生了三个女儿的嫂嫂没见着,阿奶说,你看,和你说话的就是啊。我说:神马?我说的是那个老大在北京读书后来出国,三个女儿后面还有一个弟弟的嫂嫂啊。她们笑坏了:是啊是啊!说了半天话,你都不知道在和谁说。哎!其实,好多年没见,每次见了就是说过年的话,确实和谁说的都差不多,听不出破绽呀。过了一会儿,超市夫人堂嫂也出现了。原来,她们分别是大嫂和二嫂。我对大家庭的认识又深入了一层。不要笑我笨,这么多年了还理不清关系,实在是这张亲戚网铺陈得比较广。我就不细数家谱了,但是可以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前几天,C亲切地提起了他的一个堂哥,在霞浦某部门工作的。我特别机智,也是为了在脑中再理理顺,接了一句 —— 你们共一个奶奶。C似乎也在他脑子里过了一下,然后说,我们的爷爷是堂兄弟,他们共一个爷爷。嫂嫂们和矮妹都劝我多玩几天再走,把晚上的火车票退了在她们家吃饭。惭愧,我好像从来不会这样劝一个买了车票订了行程的人。这样的挽留,应该只有小时候奶奶家的亲戚邻居那里才有吧。也许只是说说而已,但你听来却又真实的亲切。矮妹看我离出发时间还有半小时左右,开着她的电动车载我去外浒海边玩。路上,我终于又惊奇地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到我们家来过一两次的、去年上大学的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原来是她的儿子!What a small world! 你禁不住感叹道。参观了那个晒着海带的滩涂,看到了那个正在建的海边酒店,还有酒店房地产老板新近请来的妈祖,矮妹载着我回到了家。到了家门口,我请她上去坐坐。但其实不用我请,矮妹自然就会拔了车钥匙上去的。一进家门,阿奶就热情地招呼矮妹进厨房为我煮一碗粉干吃。矮妹和我都说来不及了,阿奶才算了。
前一天送我回家的司机今天没能赶来,但他把要接我的时间地点放在了他的司机和客户微信群里。所以,另一个司机和我联系上了,并按时赶到。(奇异的是,矮妹说她认识这个司机。Again,what a small world!)在慨叹方便快捷的同时,我禁不住想,如果我是只身过来旅游的,现在的我有多方便,那个旅游的我就可能会遭遇多少不便。和大家挥手告别,我上了车。记得多年以前,大家过完热闹的年,开车离开家,爷爷弯腰放起了鞭炮为他的儿孙送行。也许是当地的风俗,也许是保一路平安的仪式,但是我泪流满面。车内的司机大约五十多岁,知道我也是深圳的,就打开了话匣子,正好我也好奇他怎么开着深圳车牌的车在这里载客。我九几年就去深圳了,在龙岗开工厂,诺,就是做你这样的背包的。当时进深圳还要边防证。后来,人工越来越贵,房租也贵,开不下去了,把工厂关了。有啊!在龙岗买了三套房。为了开工厂,卖了两套。现在只剩一套,给儿子住。最早我中专毕业,分配到霞浦经贸局,管贸易,经常去深圳出差。后来有朋友拉我一起去深圳做,他在香港有亲戚,我就出来了。现在老婆在深圳帮忙带孙子。我呢,说实话,和儿子他们一起也住不惯,又没事干,就回来开车。我喜欢清静,在霞浦也有房,一个人住挺好。有活干,开车下来,就住在弟弟家,老母亲也在这儿。开开车,跟人说说话,一天也就过了,挣的钱足够我在这儿的开销。人要认清趋势。我们现在赶不上时代了,深圳是年轻人的。我没有心理落差。人生就是这样,有起有伏。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过好每一天最重要。我们回来,把深圳的一些好风气也带回来了。比如在人行横道线要让行人。我就不会像他们一样乱开。以后的事,再看机会吧。这位健谈的司机也许是在他的老家把我当成了来自他的另一个归属的老乡了吧。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连接,共享着一段历程。正如我在南京曾偶遇了几位来自深圳的人,虽不至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也格外亲切呢。在嫂嫂们的超市里,矮妹也打电话叫来了曾在深圳短暂停留过的C的同学阿康包。阿康包眼见的比之前壮了一圈,谈起深圳的生活时说:“在外面太孤单了。哪像在老家,干什么都有一帮朋友。”阿康包(好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包子)在做海参生意,中间商赚差价,有外地的客人需要采购批发当地的海参,都需要找他这样的人配置、接洽最好的资源和价格。据他说,辛苦几个月,就能有不菲的收入。“我觉得也不必非要去大城市。老家有老家的机会,又有好吃的。”真为他高兴。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过上了自己喜欢的生活。当年的深圳,他曾经经历过、体会过。虽然我们不能像伟人那样说出,我来我看见我征服,但是如果大家曾经互相温暖过,那也留下了一段珍贵的回忆。我将出发赶往下一站。火车晚点,有人在微信里加我。信息提示栏里写道:“下浒直达越野车。通过一下,方便下次坐车。”我想是司机在他的群里留了我的电话。通过了申请,(如果是大城市,我可能不会通过。)他问我是否及时到达,祝我一路平安,并无更多言语。他的朋友圈签名写着:【箴:11:2】骄傲来,羞耻也来,谦逊人却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