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基础常识」古今语音的异同

语音是语言的形式,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一样,也包含有语音、词汇和语法三个要素。学习古代汉语,只掌握它的词汇和语法特点而不了解它的语音,是不全面的,也是不可能深入的。比如古书里的假借问题,看来是一个文字、词汇的问题,实质上是个语音问题。例如《愚公移山》中有句“河曲智叟亡以应”的“亡”,通“无”,读“wú”。为什么和今音读音不同的“亡”可以假借为“无”呢?因为它的古音相同,故叫“古音通假”。所以不懂古音就难以识破古书中的假借字,难以判断什么地方是假借,什么地方用的是本字。本来语言是个整体,词汇、语法和语音都有密切关系。

古代的散文有语音的问题,古代的诗赋韵文都有声律押韵的问题,更需要古音知识,需要懂一点儿研究古音的音韵学。要学习音韵学,掌握一点儿古音知识,首先要树立发展的观点,真正认识到古音不同于今音。下面我们就来谈谈古今音的差别。

我们知道,汉语语音是以音节为基本结构。一个音节写出来就是一个汉字。每个字音又都可以分为声母和韵母两部分。如电视的“电”用拼音字母拼写下来就是dian,其中d是声母,ian是韵母。现代普通话共有22个声母(包括零声母),38个韵母。

此外汉语音节都有音高的变化,这就是声调。如“颠”和“电”,声母、韵母都相同,但声调不同,“颠”是阴平,“电”是去声。普通话有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四个声调。各地方言的声调,一般要比普通话复杂一些。

语音最富有系统性。古代汉语语音和现代语音的差别也表现在字音的声母、韵母和声调三个方面。先谈古今韵母的不同,因为这方面比较容易察觉出来。例如,杜甫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歌的特点之一就是押韵。韵脚一般在双句的末一字,七言律诗的首句往往入韵。所以这首《登高》的韵脚是“哀、回、来、台、杯”。这五个字用现代普通话读起来,“哀、来、台”的韵母是ai,“回” 的韵母是“ui”,“杯”的韵母是“ei”。三个韵母,主要元音也不一样。从现代诗韵的角度看,它们是不能互相押韵的,或者说是一种不标准的用韵。但在千年前的唐代却是标准的押韵,因为这五个的韵脚在古代诗韵里同属于一个韵。同韵的就意味着主要元音和韵尾相同。

我们知道,字音的韵母最完备的包括介音、主要元音和韵尾三部分,如“电”dian的韵母ian,有介音i,主要元音a和韵尾n。有的字音的韵母没有介音(如“来”lái 的韵母ai)或韵尾(如“别”bié的韵母ie),或者介音、韵尾都没有(如“大”dà的韵母a),但主要元音是不可缺少的。押韵的要求一般是主要元音和韵尾相同,不要求介音一致。这是韵和韵母两个概念的重要差别。即韵只要求主要元音和韵尾一致,而韵母还要看介音是否相同,所以同韵,不等于同韵母。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首诗的韵脚“间、还、山”,韵母分别是ian、uan、an,介音不同,韵母不同,但它们的主要元音和韵尾都是an,所以同韵,可以互相押韵,在古代诗韵“平水韵”里同属于平声删韵。杜甫《登高》的韵脚,在“平水韵”里同属于平声灰韵,这说明它们在唐代诗韵里,其主要元音和韵尾也是相同的,不同的地方只在介音。

现代普通话中“哀、来、台”的韵母读ai,“回”读ui,“杯”读ei,主要元音也不同了。这是语音演变的结果。有的南方方言还没有发生这种变化,“回”念huái,“杯”读bái,与“哀”等同韵。时代越早,语音变化越大。比如《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首诗,用现代普通话来读,首章的韵脚“鸠、洲、逑”是同韵的,二章的前四句的韵脚“流、求”的韵母都是iu,自然也同韵。但是二章后四句的韵脚“得、侧”和“服”现在读来,主要元音不同,一是e,一是u,差别很大。三章的韵脚“采”和“友”、“芼”和“乐”,现在读起来,不仅主要元音不同,韵尾也不一样。

不仅现代普通话不同韵,各地方言读来同韵的恐怕也不多。这是因为《诗经》时代距离现代久远,语音的变化更大。其实汉魏以后的人读《诗经》就已经感到有些韵脚不押韵了。在基本上是反映隋唐时代语音的古诗韵“平水韵”里,这些字也属于不同的韵,如“得、侧”属职韵,而“服”在屋韵,“采”在贿韵,而“友”归有韵,“芼”属号韵,而“乐”在药韵,也是不能互相押韵的。这些都证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汉语的韵母系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自南北朝以来,一些研究、注释《诗经》的人不懂得这种不押韵的现象是语音发生变化的结果,提出一些不正确的解释。比如宋代的理学家朱熹著《诗集传》,他打破了对《毛诗序》的迷信,在解释《诗经》方面是有创见、有成绩的。但对后代读起来不押韵的字所注的“叶音”却是错误的。例如《国风·周南·关睢》篇,朱熹于第二章“寤寐思服”的“服”字下注“叶蒲北反”,第三章“左右采之”的“采”字下注“叶此履反”,“琴瑟友之”的“友”字下注“叶羽己反”,“左右芼之”的“芼”字下注“莫报反,叶音邈”。朱熹认为,在《诗经》时代,“服”字读音跟后代一样是念“fú”的,为了和上句的“得”与下句的“侧”押韵,临时改读为bí。同样“采”字临时改读为lǐ,“友”字改读为yǐ,这样“采”和“友”就协韵了。“芼”本读mǎo,临时改读为mào,这样可以与下句“乐”协韵。朱熹叶音说的出发点就是古今语音是相同的,《诗经》用字为了押韵可以随意改读。所以,同一个字,意义上没有什么不同,朱熹也可以根据上句或下句的韵脚,任意改读。比如,同一个“友”字,在《国风·周南·关睢》篇里改读为“羽己反”,而在《诗经·邶风·匏有苦叶》四章“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里,“友”字又“叶羽轨反”了。“羽己反”的“己”和“羽轨反”的“轨”,不仅有开合的区别,而且在上古是属于两个不同韵部的字,主要元音也是不同的。因为朱熹缺乏历史的观点,不懂得古韵不同于今韵,所以他的“叶音说”是错误的。关于古今声母的不同,也是不难领会的。古代有一种“双声诗”,整首诗用的全是声母相同的字,接近一种文字游戏,但可以拿来考察古今声母的不同。如南齐王融有一首五言诗《双声诗》,诗文是:“园蘅眩红蘤,湖荇燡黄华。回鹤横淮翰,远越合云霞。”这20个字用现代普通话读来,有h、x和零声母三类声母,但是在南北朝时代,既是双声,声母都是相同的。据研究,这些字的古声母是一个h的浊音,现代普通话的h、x和零声母的读音,都是由这个h的浊音分化、演变而来的。汉字不是拼音文字,古代又没有音标符号,从唐末开始用汉字来表示声母,叫做“字母”。

据敦煌发现的文献了解,唐末和尚守温曾创制30个字母,表示30个声母。后来宋人又在此基础上增订为36个字母。这就是“帮滂并明,非敷奉徽,端透定泥来,知彻澄娘,精清从心邪,照穿床审禅日,见溪群疑,晓匣影喻”。音韵学上按照它们发音时声带是否振动,分为清、浊两类。清类的塞音、塞擦音由于有送气和不送气的区别,又分为次清和全清。古代的浊塞音、塞擦音都是不送气的,所以叫全浊。次浊指鼻音、边音和半元音。擦音没有送气不送气的区别,所以只分清、浊,也有把它们分别归入全清和全浊的。音韵学上还按照36个字母的发音部位的不同分为唇、舌、齿、牙、喉,叫做“五音”。其中唇音又分为重唇和轻唇,舌音又分为舌头和舌上,齿音又分为齿头和正齿,此外还分出一个半舌音和一个半齿音,所以又有“七音”“九音”的说法。从现代语音学的角度来看,这些传统的名词术语不甚科学,但在音韵学上长期习惯地运用下来了,也可以用现代语音学去解释清楚,赋予它科学的含义,所以我们要学习它,掌握它。这36个字母基本上反映了唐宋间汉语的声母系统。每个字母代表一个声母。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我们大致可以了解这36个声母的读音。比如重唇的帮母,与现代普通话的b相当,滂母相当于p。并母是现代汉语所没有的,它是一个带音的不送气双唇音,拼音方案没有和它相当的字母,我们可以用b来表示。古代以并b作声母的字如“皮、蒲、频、旁、被、部、背、病、拔、勃”,这些字的声母,现代普通话有的读p,有的读b,都清音化了。古代其他的全浊塞音、塞擦音“奉、定、澄、从、床、群”和浊擦音“邪、禅、匣”,今天也都清音化了。这是古今声母不同的突出表现。声调方面的古今差别也很大。据史书记载,南北朝梁时沈约、周颙等人发现了汉语里有四声的区别,他们定名为平、上、去、入,当时汉字的读音都不出于这四个调类,至于古四声的具体调值,现在已无从考证了。古代平、上、去、入四个调类,到现代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代普通话的声调是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阴平和阳平大都是由古代的平声分化而来的。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中韵脚“间、还、山”,今天分别读阴平和阳平,古代不分阴阳,在“平水韵”里同属平声删韵,所以可以押韵协和。许多近体诗,用的都是平声韵、韵脚都不分阴阳。古代上声字到现代,有一部分变为去声。例如王维的《新晴晚望》:“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其中“垢、后”,本与“口、亩”一样,古代都是上声字,在“平水韵”里同属上声有韵,现代读去声了。又如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这也是一首押上声韵的古诗,其韵脚“海、悔”今天仍读上声,而“在、待”则变为去声了。古代声调到现代普通话里,变化最大的是入声。现代普通话里已经没有入声这个声调,原来的入声字,现在已分别转读为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了。如王昌龄的《秋兴》:“日暮西北堂,凉风洗修木。著书在南窗,门馆常肃肃。苔草延古意,视听转幽独。或问余所营,刈黍就寒谷。”韵脚“竹、肃、独、谷”,在“平水韵”里都属入声屋韵,但在现代普通话里,“竹、独”读阳平,“谷”读上声,而“肃”读去声。又如杜甫的五言古体长诗《北征》,押的69个韵脚字,都是古入声,现在分别读作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古代的入声字,今天普通话读去声的最多,超过一半,其次是阳平,读上声的最少。这是讲的南北朝到隋唐间的四声和现代普通话四声的区别,至于《诗经》时代的声调,又和南北朝时代有所不同。关于《诗经》时代的声调、调类,音韵学家还有不同的看法。但从《诗经》押韵来看,当时肯定是有声调的。如上举《国风·周南·关睢》的例子,第一章以“鸠、洲、逑”,第二章前四句以“流、求”为韵,都是平声字,第三章前四句以“采、友”为韵,都是上声字,第二章后四句以“得、服、侧”为韵,都是入声字。这不是偶然的,而且说明《诗经》时代的声调和南北朝时代的四声,还有某些共同的地方,有历史的继承关系。但由于《诗经》时代又去南北朝1000多年,某字归某调又有一些不同。例如“庆”字,在《诗经·小雅·裳裳者华》二章里:“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庆”字与“华、黄、章”押韵,从“平水韵”的角度来看,这是去声“庆”和平声字相押。但在《诗经》里,“庆”字七次用作韵脚,全都与平声字相押,这只能说明它在上古本来就是属于平声一类的。“庆”读去声是后来的变化。在《诗经》里,还有一些后代上声字常与平声字押韵,还有一些中古去声字常与入声字押韵。这是上古声调和后代声调不同的具体表现。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懂得了汉字的古今读音是不相同的,字音的声、韵、调系统是有差别的。不仅古代和现代不同,而且上古和中古也有差别。所以我们要了解古代汉语的语音,要学点儿音韵学,首先要建立语音发展的历史观点。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