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习社|佳期如梦亦如烟 ——漫谈七夕节演剧
最好的戏剧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缩影
The best drama is but a miniature of life
又是一年七夕。这个微凉而多雨的日子,横亘在盛夏与初秋之间,因为两颗神秘的星宿与一个不断发展的古老传说,成为中国人心中值得纪念的佳节。
牛郎织女星象图
星空,因其遥远与未知而令人仰望。牵牛星与织女星被浩瀚的银河分隔,引发了人们无尽的想象。《诗经·小雅·大东》中有:“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这是中国文学中对牛女星最早的描述,无关灵巧,也无关爱情。经历后来逐步的发展,至东汉已经有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缠绵。牛女故事在后世不断得到丰富,主人公也从神圣的双星逐渐变化成为仙凡有别、被迫分离的牛郎织女。
《文选》书影
在这个故事的两位主角之中,织女显然更受民间的欢迎。当天际的牵牛星成为地上以耕种为生的牛郎,其神性便被消解了。但是无论织女的机杼生产的是云霞还是锦绣,她所代表的女性灵巧之美与神性光辉并无改变。因此,乞巧——通过对织女的崇拜和供奉,来获得与其相似的性格品质,成为了七夕节的核心内容。
“巧”,是中国文化中独有的概念。所谓“心灵手巧”,便是心中能够产生奇思妙想,并能通过自己双手得到实现。闺中的女儿们,怀着这样的向往,奉瓜果乞巧、穿针线斗巧、捕蜘蛛得巧,并互赠礼物,沟通友谊。岭南地区至今保留着“七姐诞”的相关习俗。
摆巧
演剧是节日不可或缺的元素,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金院本名目中有“庆七夕”一条,说明在元代应该存在相关主题的表演内容,但具体内容以及是否在七夕节当天演出已不可考。至清代,宫廷乞巧节的承应戏有《七襄报章》《仕女乞巧》等等,均为篇幅短小的仪典戏。《七襄报章》演织女欲将龙梭传授给聪明有福德的世间女子,令其转相传授,黼黻升平。其渡银河的原因也从与情郎相会变成了下界赐巧。这样的情节设计显然是清廷对承平气象的一种建构。此折戏的念白中还插入了咸丰皇帝的一首御制诗:
乞巧裁诗胥是幻,骊山私语更荒唐。
垂裳别有关心处,粒我烝民受福庆。
平庸的诗句,着力维护着织女作为“天孙”的神性,而与其在民间故事中鲜活生动的形象背道而驰。相形之下,《仕女乞巧》则更有烟火气:凡间的老妇、拙妇、少妇、丑妇于七夕之夜乞巧,并最终迎得织女下降。相比天仙们过于整齐划一的美,凡间妇人们各有各的不足,亦因此各有各的向往。怀着弥补不足的朴素向往,她们仰望着云端未知的存在。而织女则以“我且步迟迟,历香闺,可也没有甚高低”的平等态度回馈着她们。在这两折七夕承应戏中,均无牛郎出现,织女是绝对的主角。然而,鹊桥的那一边是否有人在等待,仍然是普罗大众关心的问题。
世俗化是所有信仰不可避免的发展方向。当对星宿的崇拜演化为对男耕女织的劝化,牛女故事也基本走向完整与相对固定。但盛唐的一次著名的乞巧,让牛女双星见证了世间另一对有情人的爱情悲剧。
白居易《长恨歌》中述:唐玄宗与杨玉环,在七夕之夜,于长生殿中许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至清代,洪昇以《长恨歌》为本事敷演出《长生殿》传奇,其中有《密誓》一折,写唐玄宗和杨玉环于七夕山盟海誓,引得牛郎织女下凡观看的情节。此折中天界与人间构成一对对称的演出空间:天界为织女先上场,遥怜杨玉环痴心,邀请牛郎同观;人间为杨玉环先上场,独自乞巧,玄宗后至,感其赤诚,一同盟誓。这样的艺术处理,从文本上绾合了李杨之钗盒情缘与牛女之仙凡情缘,在舞台上也极具观赏性。
《长生殿·密誓》剧照
此折长演不衰,后经改编,发展成独立的《鹊桥密誓》,继续活跃于舞台。1904年的七夕,一位清秀的少年在广德楼扮演《鹊桥密誓》中的织女,这是他的舞台首秀。当时,“花雅之争”早已落幕,这折戏也不过是作为京剧《天河配》中的串演而存在。没有人会想到,这位初登氍毹的少年,会在日后引发万人空巷的观演热潮,并对京剧艺术的传承与发展起到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少年的名字,叫梅兰芳。
梅兰芳后来如是追述自己演出《鹊桥密誓》的场景:
我第一次出台是十一岁,光绪甲辰年七月七日。喜连成在广德楼贴演《天河配》,我在戏里串演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里的织女。这是应时的灯彩戏,吴先生抱我上椅子,登鹊桥,前面布了一个桥景的砌末,桥上插着许多喜鹊,喜鹊里面点着蜡烛。我站在上面,一边唱着,心里感到非常兴奋。
京剧《天河配》情节与传统牛女故事大同小异,即牛郎受兄嫂欺凌,仍不改勤勉本质;与其相依为命之老牛系金牛星下界,指点其与织女结缘;两人相爱,后又被迫分离的故事。虽然故事情节没有突破,但此剧在晚清民国时期很受欢迎,成为七夕必演的应节戏。四大名旦均曾演出此剧,天津还出现过九家戏院在七夕同演《天河配》的盛况。梅兰芳又将织女的服装进行重新设计,改为古装,在广东订做,花费近万元,被当时人评价为“华贵而兼轻倩”,加上舞美的灯光和水光,“如芍药笼烟”,美不胜收。
梅兰芳《天河配》剧照
作为一台灯彩戏,《天河配》除却仰赖演员们的表演之外,舞美与技术方面的新元素成为吸引观众的重点,如加入老牛喷火、织女沐浴、仪仗高跷等夺人眼球的内容,很能满足世人猎奇的观演心理。但在当时也出现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舞台事故,例如有的班社以“真牛上台”作为噱头,却因表演时灯光强烈、锣鼓喧阗,而出现牛受惊,撞伤观众的情况。再如,在鹊桥相会的场景中,放鸽子代替鹊仙,留下了“是月也,金风动,鹊化为鸽”的笑谈。又如第一舞台演出织女沐浴时,用喷水机洒水,引得当时的澡堂进行模仿等等。这些近乎荒诞的现象,自然是因为迎合市场而产生。在那个电影、话剧等艺术形式不断冲击着观众耳目的时代里,梨园子弟用这些艺术尝试,坚守着自己的舞台。虽然这样的应节戏早已与七夕节最初的神圣感谬以千里,但却是对戏曲发展历程的真实记录。
如今,七夕已经成为电影排片的重要档期。但在传统戏曲舞台上,七夕应节演剧的习俗却逐渐消失。即便偶有演出,也不见牛郎织女的身影。这是可惜的,但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民国时,曾有人针对以《天河配》为应节戏的习俗发表评论:
每到旧历七月七日,各地戏院皆以《天河配》一剧为号召。依笔者愚见:《小放牛》正可作应时的佳剧,虽然唱词是描写春景,但无害牛郎织女的本色,载歌载舞,恰好是秋收祀神,极富欢欣鼓舞以祝丰登的喜剧。筱翠花、荀慧生,最为拿手,毛世来、李金鸿,尤为后起翘楚,趁此七夕良宵,何不登场一演?
当生活渐趋平顺,人们不再频繁地仰望星空,而是更多地去环顾身边新奇的世界与注目自己细碎的日常。与之相应,当新的艺术形式与科学技术改变了生活,人们不再去乞求未知的良缘,而是选择与眼前人一同观摩一部热闹的喜剧。
诚然,牛女故事本不是喜剧,但它却给予人们希望:闺中少女渴望通过“乞巧”成为更好的自己;向往爱情的少年,足以从“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坚决与勇气中汲取力量。那清浅却难渡的银河,是对相望不相即的人生常态绝佳的隐喻。那金风玉露的一年一会,虽非朝朝暮暮,却是天长地久。它将碎片般的相聚糅进绵长的久别,让人们在叹惋中思索:长相思与长相守,究竟哪一种才是爱情最理想的状态?
这些悲欣交集的情感,没有答案。若无法进入剧场,借剧中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那么不妨沉李浮瓜,卧观双星,与残夏认真作别,面对渐重的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