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河流,自己的路径——论阿尔丁夫·翼人的《沉船》

历史的河流,自己的路径

——论阿尔丁夫·翼人的《沉船》

翟志远

当我们以想象的高度去俯瞰青海的广袤大地,映入心灵之镜的多半是雄浑的巍巍高原,苍苍草原遍地牛羊。但我们更不应该忘记青海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这里并不缺乏“善利万物”的河流。所以当我们在青海撒拉族诗人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沉船》中接触到如许丰富的河流意象,自不应该大惊小怪,更不应该仅仅将之当作诗歌的历史隐喻。

而这样的误解在读完第一遍之后,是很可能“自然”形成的。首先诗题“沉船”在诗歌内容中并未当作一次现实事件来进行处理,甚至读者是找不到有关字句的,于是“沉船”只能作为诗歌更深层的内质来进行处理,或者简单看做是“喻体”层面上的。顺而推之,将河流的意象形而上化自是可以说通。“长河啊,当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长诗开头处的一句似乎将这一结论板上钉钉。但我仍心有疑虑:在中国当代长诗创作之廊中,为何《沉船》给予我更多的悲哀感受,及诗人的自我情绪感染?杨炼、海子的长诗创作相当可观,其中对智性、神性的推崇,回归原始混沌(杨炼的《礼魂》和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在在让人难以忘怀,却少了一份对自我对人生的温度。同为少数民族诗人的吉狄马加,其长诗《我,雪豹……》则是一曲精神淬炼的圣歌,升华成“雪豹”这一精神象征,诗歌中亦很难感受到与现实相近的意象意境。这样对比来看,翼人《沉船》的特异之处便呼之欲出了。

在此我想以阿尔达夫-翼人另一首长诗《神秘的光环》中一段作为注脚来审视《沉船》这种特质:“在这里向读者呈献的,是我/内心深处最甜蜜的部分,因甜蜜/使我怀想起那些以灵魂搏击幻想和土地/的人们——”我将这段诗歌告白视作翼人诗歌创作的出发点 ,他的诗歌绝不是自我的精神高蹈,与其他诗人相比,在进行“史诗”性质的创作过程中,他更不愿与脚下的土地、相熟的人们进行隔绝。“但婴儿的哭声一如银蛇,拖动无数子孙/穿行于水面,回到太阳归巢的地方”,一种血缘般的纽带让翼人与历史紧紧结合在一起。即如开头所言:“相逢在岸边,在多雨的季节/默认铭心的时间”,他不是要孤身渡河,是携带着不容漠视的历史沉积物(“苦水包容的思想在你的腹中筑巢”),他更要思虑未来的子孙,祈祷“一脚踏进终究未能敲开的门窗/想必是一条求生的路”。我们可以肯定《沉船》中河流意象形而上的审美价值与历史思辨,但我们必须清楚这是有更深厚现实历史作为基石的。这是翼人区别于其他诗人,走出自己的史诗路径的起始点。

拥有如此的创作根基,《沉船》诗歌意境延展出的诗美空间令人期待。如果说《沉船》的现实空间是诗人记忆中的一处渡口,一条河流及目力所能达到的彼岸,那么其衍生出的诗美空间则要混杂阔大的多了。多雨的盛夏,一个在历史长河中游移不定的时间坐标只能采用“默认”来捡拾,而“荒原”、“葬仪”的意象借用配合着诗歌内容的苦痛(“残酷的意念”、“不属于我的朔风”),其意义内核很大程度上挪用了V.S.艾略特的《荒原》,并将之作为诗歌的情绪背景贯穿始终。也正是这股荒原感驱动着诗人由实入虚,从现实当下走入历史之河。值得玩味得是,翼人对历史的诗学处理策略:他并没有对历史与当下进行有意识的区别。相反,在诗歌行进中,我们所感受到的是二者的双线并行,历史的渡河与诗人的渡河在《沉船》的审美空间里是不分先后的,两者相互映照,所有的意象是亘古存在的,未来也必将存续下去,这样所创造的意境是指向哪个维度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这种时间的模糊感并没有削弱诗人情感的表达。相反,在并行下“我即历史,历史即我”的辩证中,历史的承负即我所需承负的,曾经的一切也是现在我的一切。而要做到这样的诗学效果,翼人采用了“多重引渡”的诗情抒发。在全诗56节的诗歌演出中,我们发现诗人不断重沓于渡口与河流,进行深远的回想和展望,于现实之上打开多层的历史诗意空间,而彼岸与登山仿佛只是一个出发的“借口”,难道翼人已耽溺于河流,甘于“沉船”?我想并非这样,“一种生活的意念/随着粗糙的夜/在河谷呻吟的阵痛中/逆流而上——”从中我们可以窥出诗人的拼搏力,他是要横渡这苦难的历史长河的。而有着这样的决心却在诗歌推进过程中不断受到延缓,或是“观河者悠悠,桥头的风景悠悠”,或是“一时搁浅在南北两极夹缝的地带”等等,使得整首诗歌的焦灼点始终处于抵达彼岸前的不断引渡。而在多重引渡下 ,这条“永恒的河流”将见证历史上每一次“召唤船夫、河流和船只/出没土地、吞吐星斗/自由依然是河流的走向/期待土地和土地的思考方式/一颗头颅替换另一颗头颅”的光荣与酷烈。可以说一次见证即是一次引渡,诗情得到不断的累积,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期盼。而多重引渡的诗歌策略仅仅意在于此吗?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荡开一笔,谈到中国的新诗发展。相比于中国古典诗歌的发达,新诗的成就多少让诗界内外尴尬。尽管中国新诗的发展可谓仅仅走过了一百个年头,而古典诗歌进入成熟期是在魏晋之时了,在此之前的悠久岁月又涵纳了多少个百年?对于中国诗歌发展自然不能按古代现代的划分一刀切,但新诗之所以发展困难,不止是因为抛却了旧有的韵律体系、语言文法等。从深层讲,新诗的精神脉络是与古代诗歌有着割裂的,而直到如今,新诗仍没有诞生出一个可长可久的精神谱系。纵观新诗流派纷纭,却很难有真正的诗坛旗帜。王家新苦吟:“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帕斯捷尔纳克》),这是有着新诗的大背景的。前文提到的吉狄马加在2016年也创作了长诗《致马雅可夫斯基》,以他山之玉拷问属于中国当代诗人的精神之塔。面对历史的长河,一种精神的焦灼(或缺失?)是当代诗人的诗学梦魇。如果我们将视野再扩大,这种精神之塔的失落又和民族的身份认同所连接着:上世纪末贾平凹《高老庄》里最后的纯种汉人,本世纪初骆以军《西夏旅馆》关于“脱汉入胡”之辩等,作家自我身份失却的精神悲伤、文化自悼在在引人侧目。相对于小说的形式,翼人以长诗的形式对此作出了自己的回应。从这样的视界平台上来观察,翼人《沉船》不断引渡历史的诗情畅望,也正是对诗人精神谱系乃至整个当代文学界精神之塔整理建构的主动参与。而在这一渡河的时空中,翼人的诗美发掘并不逊色于他人。

于是我们看到了中国当代新诗最具魄力的一幕:“骑上棕色的马往返于生死之地”,“渡过洪浊的河流,奔突于/莽莽戈壁/生命之终极不可逆回的制高点”。此岸彼岸间的渡河,“沉船”所象征的“承负的岁月”在翼人的诗笔下不断得到引渡,苦难自不能免——汗与血与泪,灵与肉,现实与梦幻——忧愁不可断绝,仿如“黎明的前夕”。但更多给予读者精神上审美愉悦和震撼的必定是这黑暗期“太阳依然照耀/灿烂的土地,灿烂如梦,灿烂如花”!弥漫在历史渡河中的悲哀固然是沉重的,但并不给人绝望,“追赶那条入川的船”,在翼人诗歌的思辨空间里历史长河不仅是个人的横渡,更是对先贤的寻访,对曾经“沉船”的叩问。在永恒时间与人事变迁的碰撞下,历史的褶皱惊人地对外展开,人的苦熬与坚守(“这该是秋收季节尔后又是冬天/但我们终究冬眠了一场/终究是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注定不灭。这种精神动力因为不是诗人先验的存在,在整首诗歌的推进中显得尤为敦实有力,也为《沉船》接下来诗情的高飙奠定了基础。第22节至26节,“从遥远的马背上启程的儿子“(诗人自喻?)为历史上的渡河者唱出铿锵的赞歌,败血症、萎缩的心,柔弱的身体……个人的脆弱性不言自明,以此来抵抗历史潮流的冲击,“滑向历史最深层的一隅”。这样的历史诗意总结不禁让人联想到了古希腊《荷马史诗》里人性之弱与神力之强的大辩证大融合——历史成就了往来的渡河者还是摧毁了他(她)们?永恒的历史与恍若一瞬的人生,源自生命的哀伤弥漫开来,但薪火相传的血脉骄傲也挺立如不倒的旗帜。在历史长河的诗意抒情中,翼人在展开了当下与过往的两个时空层面之后,将笔触伸向了未来:“欧亚大陆有我们无数永恒的亲人/而我只是其中一员  /或是一块相似的灵地/试图为你们铺路搭桥/或为筑起新的大厦”从未来的信心中坚定过去及现在的努力。而就在这里,翼人在历史的此岸彼岸之间,通过三个时空向度的相互连接完成了自我横渡历史长河的路径选择。

这样的渡河之举可谓其来有自。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公无渡河”当然相当著名。但在此,我更愿意将《沉船》的渡河姿态与中国古典诗歌中非常重要的登高姿态相对比。登高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拥有相当大的象征意义,诗人每逢名山大川必登临峰顶,吊古叹今,抒怀言志。杜甫作为古典诗歌的翘楚,创作的登高诗不在少数,同名诗题的《登高》一篇更是千古绝唱,堪为典范。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即使处在历史/个人际遇的低谷,我们依旧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不断向上的伟力,一种不断攀登历史/精神之峰的意念。这与翼人《沉船》中“朝圣者的姿态”的姿态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翼人在将登高倾置为渡河时,改变的不止是一种空间想象下的诗人姿态,更是对历史、对自我及他人的肯定。在古人的登高中,历史是背景,是一座想象的高峰,是今人所必须尽全部生命精血而追赶比齐的,是自我幻化的人生目标,历史成为主观的理想境界。翼人的渡河则不然,他昭告了历史的苦难及苦难的循环,在这永恒长河中祖辈的坚忍、奋斗、骄傲与谦卑亦是“我”所了解与秉持的,原来每个历史渡河(登高)者都是相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渡河(登高),而是对人的价值之肯定(当然包括自己)。“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一切是历史河流中的真实血肉,在河流激荡中呈现着自我的精彩。这样的观念或早已传达出现,但如此紧密深刻的与历史民族相结合,并不多见。

现在回望翼人这首《沉船》,我们会惊讶得发现讨论延伸向了更广阔的领域——中国古典诗歌精神的变奏、中国新诗的发展、当代文学的精神之塔——我以为这并不足怪,只能说翼人以自己敏感的诗心触摸到了当代文学创作的核心焦灼点,并对此进行了真诚而富有启发的诗性抒情。对此简单甚至粗暴地加以研判是相当草率的,就仿佛翼人在诗歌中反复追问可以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吗?这是一个不可解或多元解答的问题。重要的是翼人借此走出了属于自己的精神路径,未来诗途的宽广是可以想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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