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32)冲难点 敢举新秀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六日,报上登出一则消息:广和剧场冯志孝、袁世海主演《淮河营》,马连良亲授。

这则广告登出之后,不能不使同行和京剧爱好者以及广大观众为之一震!

《淮河营》是马连良先生的拿手好戏,我曾配演剧中的刘长。冯志孝是哪位名角?能让砥柱中流的袁世海为之挎刀?因此引起观众和京剧爱好者们的特别关注!

看过《杨门女将》的观众都知道,冯志孝就是剧中饰演寇准的中国戏曲学校一九五九年毕业的第三班学生,调入中国京剧院四团的青年演员。

机缘巧合,使我们合演了这出戏。

我看了《杨门女将》,他演的寇准虽显稚嫩,倒也有马派清幽飘逸的雏形,但并无他想。巧在偶然,与冯志孝在公共汽车上不期而遇。他说:“刚从马老师家学戏回来。在校时就喜马派,喊嗓常念《淮河营》中蒯彻的大段念白…”

我坦率地告诉志孝:“好好学,以后一起演出戏。

经中国京剧院党委批准,冯志孝从四团调来一团。接着,培养他排这出马派名剧。观众难解的是,我肯给他配演刘长还在情理之中的话,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一个小青年跃为头牌?其实,这也是我在一番思考后大胆而定的。

在京剧舞台繁花似锦、中国京院一团欲更上一层楼的时刻,一连串的状况出现了:少春的嗓子尚未恢复,眼看《野猪林》《响马传》《群借华》等优秀保留剧目无法上演。观众在不停呼吁,身为一团业务副团长的我,不能不考虑完成演出场次和经济指标。只能由王鸣仲饰林冲演出《野猪林》《闹天宫》等戏,我和李世霖排演《青梅煮酒论英雄》。

戏是演了,效果也说得过去,评论家冯其庸专门写文章表扬了《青梅煮酒论英雄》,但如果按高水准、严要求的话,可就差着分数哪!京剧自始至今都是明星制的传统,被树为标杆的中国京剧院一团,没有顶梁柱的老生怎么成?

特别是去年底赴拉美及加拿大访问演出后,这种忧患意识越来越明显。

幸而在此期间,中国京剧院四团演出《杨门女将》,发现了剧中饰演寇准的青年老生演员冯志孝。此时,为了力挽中国京剧院一团的滑坡局面,如何提携培养青年冯志孝,我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我想到自己的艺术成长,也想到很多演员的成长。一个优秀演员的成长首先是自己努力,储备好“本钱”,但是还要有外界因素的促成,客观上有展露头角的机遇,才有施展自身本领的机会。

再进一步分析,机遇主要有二:一是客观需要你来主演剧目,这是争而未必得到的,只能等待。就像自己在科里能演《珠帘寨》中的周德威和《连环套》中的窦尔敦,才使自己步上科班顶梁的架子花脸,包括后来创演的《黑旋风李逵》《横槊赋诗》《李逵探母》《九江口》等剧。二是得遇前辈名家的提携,或拜师,或同台,殊途同归。

如果没有郝老师的抬爱,没有马连良先生、周信芳先生、梅兰芳先生、尚小云先生等诸前辈的同台提携,我又如何能在三十的年龄而立了呢?

我从十七岁就在京剧界特别是旧戏班中摸爬滚打,深知在明星制的京剧界牌位的重要性,《青梅煮酒论英雄》是生净并牌的对戏,自己的资历不够,登在广告上的名字就得站着,必须与主演的生行要有区别。

当下中国京剧院一团形势急迫,急需提拔青年演员做顶梁柱。《淮河营》这出戏剧情火爆是戏保人,重点场次又有我饰刘长较重的戏做烘托。对冯志孝,马先生不仅逐字逐句亲授,而且还在冯志孝上演之前,特意安排了一场《淮河营》演出,让冯志孝能看到、感觉到舞台上蒯彻的形象和表演。再有,一团这么整齐的班子做保驾,主观条件具备,客观条件很成熟,只缺一股速来的东风才能立时引起观众对他的注意。

在那个年代,没有网络,能与观众沟通的渠道只有剧场门前的广告牌和报上登的剧目广告,只能在这里做文章。想到此,我觉得不用寻求什么特殊办法,只要首演时在这几处广告上突出冯志孝的名字,将他的名字登在自己的前面,就足以引起观众的注意,只要自己肯。

时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牌位不再意味着是饭碗,仅是名次而已,大面上已不太讲究,但在演员的心里这牌位仍是至关重要的。这出戏虽是马先生的杰作,是生行的主演,自己饰刘长是配演,但就资历而言,自己的名次排在首位,无可挑剔。深想,让冯志孝的名字登在自己的前面,从作为架子花脸原有属性这一点上考虑也还是可以平衡的。当年钱金福老先生不也照样为年轻的马连良先生挎刀吗?当然不同的是那时马连良先生已经立住,能够挑得起班了。

就这样,我反复、对比考虑,果断地做出这一决定。

果然,报纸一刊登此消息,极令观众瞩目,认为是打破常规之举,在观众中引起了极大震动。我的目的达到了。

我心如明镜,这仅仅是宣传,谈不上甘当阶梯,谈不上什么风格,不过是大家给予的鼓励罢了!

冯志孝毕竟太年轻,他的艺术水平是否能满足观众,观众是否喜欢,能不能买账,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也是最重要的!我真正的责任是在与冯志孝同台演出的时候,能否做到烘云托月!更确切地说,也就是在《淮河营》最高潮、最有看头的关键场次——蒯彻顺说刘长的戏,我这老演员饰演仅二十岁上下的小刘长,与二十几岁的冯志孝演出白发苍苍的老蒯彻,我不仅得丝丝入扣与他咬合,更需要我恰如其分地以“衬”为主地“托”。

《淮河营》常与《监酒令》《盗宗卷》等连演,称《十老安刘》。

全剧写汉高帝去世后,吕后专权,陈平、周勃、张苍、蒯彻等十老臣反吕安刘的故事。《淮河营》是蒯彻、李左车、栾布三老劝说淮河梁王刘长反吕一段。刘长年纪不大,地位不低,性如烈火,骄横暴躁,原以为吕后是自已的生身母亲,一心保吕后。蒯彻等告诉他实是赵娘娘所生,他先是不信不听,终被说动。

戏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当年曾与马连良先生无数次合作,默契配合是深得马先生赞许的。

当年,我品出了戏中刘长的表现不足其味需修改之处,就偕同翁偶虹先生到马连良先生家商谈改本方案,取得共识。为了使剧情发展更紧密,更有激情,也使刘长的表演更能突出人物的性格,更好地衬托蒯彻的表演,我给刘长的表演和戏词做了新的处理:增加了一段【二六】唱段述说刘长悔悟之心;将刘长的念白念得斩钉截铁,唱得字真味狠;表演上突出刘长的年幼骄横,无论是掏翎子还是抓蟒,强调做得明快清脆;甚至侧身而立斜视众老臣的姿势重新做了独特的设计,使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青少年的动作,而且是一个有权有势、骄横不可一世的少年王子的作为。一句话:是个使蒯彻难以对付的小刘王!

翁先生在改动剧本时发现,在蒯彻唱到“往鬼门关上爬”一句的“爬”字,感到不太适宜出自几位高官老臣之口,不如改成“踏”字,“往鬼门关上踏”。马先生一听翁先生这个建议连连点头说:“哎哟,唱了这么些年,我都没想到,改,改,改!一字之改,人物身份就不一样啦!改!”

这不算什么,马先生就是对小自己十岁之多的我所提的建议也一样,认为有道理就要改。比如马派的代表剧目《甘露寺》,我听到一位教授讲剧中乔玄所唱“白马坡前诛文丑”一句不太准确,应是关羽在白马坡前斩颜良,后又诛文丑。我将此意见转告马先生,马先生欣然接受,唱词改为“白马坡前斩了颜良又诛文丑”,唱腔也随之更改,很显俏丽。足见前辈艺术家们的谦虚和艺无止境的精神,引导我们对艺术更加严谨、执着、认真、大胆,常怀为艺术、为剧团的建设和发展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

二十出头的冯志孝听说此事,多少著名老生盼望难以得到的事,竟能轻而易挙地落在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头上,真有美梦成真之感,不知如何是好。

为保证戏的质量,我给冯志孝加工说戏,只能放弃点儿休息时间,深入浅出地给他讲剧情,一板一眼地抠,一个动作、一个身段、一个眼神地纠正。

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排完戏后,志孝只能吃点儿酱油拌面,我听说后心疼地说:“你年轻,正在长身体,排戏又累,长此下去不成,跟我回家吃点儿吧。”

当福瑗笑着把热气腾腾的挂面煮鸡蛋亲手端给冯志孝时,冯志孝心里明白:“困难时期吃上鸡蛋很不易,这是国家特供袁先生的。”他呜咽了。冯志孝说:“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过,这鸡蛋挂面的汤是鸡汤。鸡汤、鸡蛋不是国家特供的。那时的我还没享受这待遇,那是福瑗心疼我太累,拿人民币托人换了华侨券,去华侨商店买的活鸡和蛋,精心熬成鸡汤。福瑗一口也舍不得喝,端给母亲,母亲更舍不得喝!孩子们很馋,想喝,但懂事地要孝敬爸爸喝。鸡汤、鸡蛋全都留给我演出后喝!

遥想当年的尚小云、马连良等前辈,哪一位排戏或演出后都让我吃得饱饱的、暖暖的才回家,或回科班。梨园前辈就是这样关爱提携新一辈的,传统美德应代代相传!

为了一炮打响,我又把马先生请到家中,再为冯志孝细加工,得千方百计让他够水平!不这样,怎放心得下?!

冯志孝很用功,基本掌握了人物的表演要领。

《淮河营》公演了。就在冯志孝第一次演出《淮河营》时,马先生把自己的行头、服装、道具全都给了他用,并亲临剧场观看演出,以表示对他的支持和鼓励。

《淮河营》一炮打响!获得内外行以及观众的一致好评!刚露尖尖角的青年演员冯志孝一炮露峥嵘,我这才把心中的担心全放下了!

通过这件事,引出我一个值得思考的重要问题,老一辈培养青年演员不仅仅是责任,还包括技巧,也是一门学问。要扶得得力,要衬得恰当,既不能夺,也不能让。提携,最终的目的是要促进。所以一百多年来,京剧发展史上一些传统美德,我们要一代代继承。

不久,叶盛兰生病了,杜近芳的小生搭档换成江世玉,后又责成刀马武旦李金鸿兼演小生,并兼演《群英会》中的周瑜。

时日不长,近芳也怀孕休假。

至此堂堂的中国京剧院一团就靠我这架子花脸来当顶梁柱了。我率领着新兵,迎着道道难题,寻求可调动的、可利用的人才大胆使用,一起团结战斗!终是挺住了,战绩也算可观。

尝到了启用新人的甜头,我又再次大胆启用了团中二路老生曹韵清饰演《九江口》中的华云龙。我从三个人中挑选。王鸣仲,武生。少春病休,《闹天官》《野猪林》等戏由他接替,但《九江口》中的华云龙不对他的功;李金鸿,原工武旦,扮相、嗓子、出手全好,演《锯大缸》等武旦戏,无可挑剔!也能演小生,串《柳荫记》中梁山伯的书童四九演得很可爱。盛兰病了,靠他支撑《佘赛花》中的杨继业、《谢瑶环》中的袁行健。如果接《九江口》的华云龙依然按小生行来演,观众势必要按盛兰的标准要求,那他就吃亏了。曹韵清,毕业于富连成科班,一九五三年以来任中国京剧院的剧务主任。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在艺术上是个有心之人。自一九五八年他来一团后,凡一团排过的戏,他都能给排戏不说,甚至临场替演都可以不对戏。演《蝴蝶杯》时少春病了,他当天即可演田县令。演《古城会》时“刘备”病了,他也能临时替演,而且一句不差。想必这《九江口》也问题不大。想来想去,还是由曹韵清来试试。

我找了曹韵清,说:“现在一团困难比较大,人少、戏少,咱们得想办法,你试试华云龙吧!用大嗓唱,好在戏你都熟。”

曹韵清当然深知团里的难处,没含糊就答应了。

我又嘱咐:“你得用用功,这出戏重,接盛兰的戏呀!你先叠叠折,排排看。”

第一次排戏,只排了有华云龙的几场,我就拍板定了由他接华云龙。曹韵清将小生腔改为武生腔,《行路》一场的【导板・原板】唱得很不错,演出时还真得了个满堂彩。而且,张定边救驾后要与华云龙开打,连着三个削头,曹韵清起别子三低头,真是好,下串垫得不早不晚。我下台来就对他说:“你让我削得真舒服!过瘾!”

“我可真有点儿担心,起蹦子三低头,怕盔头掉,摞得特紧!”曹韵清说。

让我担心的是,曹韵清说怕嗓子阴晴不定。

曹韵清的嗓音原来很好,盛兰唱《白门楼》,他能演张辽,能与吕布着对唱。李和曾唱《辕门斩子》的调门也很高,韵清能演八贤王,用小嗓也能和他对唱,可想其声音了。到一九五六年排《无底洞》,这出戏当时很成功,老幼皆宜。而且从这出戏开始,打出手时用音乐伴奏。当时,李金鸿饰鼠精,周英鹏饰猫神,团里没有小生。梅葆玥饰唐僧,她本工老生不习惯不带胡子演唱,演了几场,退了下来。曹韵清替演唐僧时凭借嗓子好,敢用大嗓唱小生腔,就是太费嗓子了。几场后,嗓哑唱不上去,越要唱上去就越唱不了。从此,嗓子变得时好时坏。

为了确保《九江口》的演出,我回家整整一个晚上翻找保留下来的厚厚几打中药方,据量着哪张药方适合曹韵清。我从小就吃麻线胡同李景泉大夫的药,很信服他。自已时常闹嗓子,找张对症的,吃了挺管事,久而久之胆子大了,久病成医。偏偏曹韵清吃了几服作用不明显,我又带他到同仁医院耳鼻喉科,请专家徐荫祥教授检查,发现是声带上长了小结,徐院长建议保守治疗。自此,团里同事们笑称我是半个大夫,笑称曹韵清为“代春兰”,就是可以代替少春、盛兰在台上演出的人。

关于李景泉大夫,还有一事。大概一九七五年左右,我接到李景泉大夫公子的一封寄到中国京剧院的信,信中说为整理他父亲的医案,要多方收集资料,他母亲推荐找我,知道我保存过他父亲的许多方剂。那时的通信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好不容易才找到麻线胡同街道公用电话,电话总算打通,对方挺热情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他的电话终是来了,但我只能惋惜地告诉他:太遗憾了,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些方剂“丢失了”,并嘱咐他一定要把医案整理好,这是能教治干百万人的大事!

乘胜前进是我的一贯主张。《淮河营》成功后,接着给冯志孝排马先生最拿手的剧目《借东风》。为了兜得住,后边要带《烧战船》《华容道》。冯志孝演前鲁肃、后诸葛亮,曹韵清演前诸葛亮、后关羽。

我到马先生家请他给冯志孝细说《群英会》。自此,在演出散戏后,派演前诸葛亮的曹韵清陪冯志孝骑着自行车,去西单旧刑部街马先生家里说戏。他们俩同场戏较多,马先生在给冯志孝抠鲁肃表演和念白时,自然就带讲了与之同场的演前请葛亮的要求,以便于整体提高。夜晚十二点前后的时间是马先生精力最充沛的时间,他非常认真细致地教冯志孝。虽说是辛苦了些,对于冯志孝来讲,这《淮河营》《借东风》两出戏能得到马连良先生的亲授,为他以后的舞台生涯打下了较坚实的基础。

《群·借·华》在海政俱乐部彩排,采用既彩排又卖票的方法,这也是我们为增加效益想出的好方法。彩排前我告诉少春,按照他演的路子给曹韵清说戏。少春很关心,特意到海政俱乐部看曹韵清演得如何。事前为了保险,我特意答应曹操随关羽降低一个调门,我平时的调门较高。谁想,韵清这天嗓子挺好,本来关羽的“皱蚕眉”一段唱,曲调已很高,他反嫌不过瘾,最后一句“辜负了”又翻了个嘎调。

记得那天演完了,少春就找韵清提出“辜负了”的嘎调“绝不能要”!

“为什么?

“情绪不对!关羽华容道放曹是严重违令,何况还立过军令状,回去要请罪,被杀头的可能性极大,怎能举高而唱?”少春的诠释深刻、正确,韵清自然是虚心接受了。

少春的见解太高明啦!这一点,我和少春是有共识的。一个演员,如何运用唱、念、做、打的艺术手段表现人物,都要根据剧情、戏理来分析推敲,合情合理则当用,否则即是为唱而唱、为打而打,不是从人物出发。寄语年轻的演员们,一定要记住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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