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表演界的头部“食材”

撰文/麦冬
在所有中国内陆女演员中,周迅是个特别的存在。
打从周迅入行,人们用来形容她最多的词是“精灵”。
她附身在那些角色身上,再清空自己,进入下一个角色,成为另一个人。
而她更愿意把自己形容成“空杯子”,在拍戏前把杯子洗净,保持天真和简单,至于往杯子里倒什么,交给导演。
最近老想起周迅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说,她拍《橘子红了》时,有一场戏是大伯摸她的肚子,她体会到生命的存在,原谅了这段关系,便笑了。周迅不能理解这个笑,她觉得这是个被凌辱的角色,怎么能笑呢。
后来拍《巴尔扎克与小裁缝》,某一天收工后,她看到了夕阳下一片刚翻新的禾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个就是生命啊。
在新片《第十一回》里,她扮演单亲妈妈金财铃,马福礼听了听她的“枕头肚子”,她摸了摸女儿多多的真的肚子,都是生机。
对她来说,那些有感而发的瞬间,便是她触摸到角色生命力的瞬间。
孕育与新生,是她用整个表演生涯去修习的一门主课
01
自我时间
1998年,周迅刚拍了几部电视剧,在陈凯歌《风月》里试过戏,完全没名气。
娄烨正为《苏州河》选演员,在北京一个酒吧和朋友见面聊天,第一次知道了周迅这个名字。
《苏州河》的故事里有两个女孩,一个叫美美,有风尘气,一个叫牡丹,更单纯。
这角色不好找,要求年龄得小,还要成熟,有纯真的沧桑感。
美美和牡丹原本要找两个人来演,见过周迅后,娄烨决定让她一人分饰两角。俩人怎么就一拍即合?
周迅非科班出身,没学过表演,她从小喜欢纪录片,喜欢忠于当下反应的表演方式,人物情绪不做预设地自然流动。
而娄烨拍《苏州河》正是接近法国新浪潮的做法,拿一台超8,开一辆车,沿着苏州河随手拍,剧本边拍边写,好多镜头聊着聊着就开始拍了。
娄烨让演员读上一周剧本,也不要求站位,不规定情境,用周迅话说就是“想到什么就演什么”。
两人瞎聊天,周迅说自己能吹泡泡糖,娄烨问,能吹多大?周迅孩子气地说,“要多大有多大”。娄烨就让她吹个最大的。
结果好几条都没吹出来,但最后还是拍到了,荷兰的海报用的就是她吹泡泡那张。
“我不想告诉演员怎么演,演员按照你说的去做,分数就已经减了二三十分,最好是自然发生的现场。”
还有一次,他们聊牡丹是怎么唱歌的,周迅随口唱起了窦鹏的《恍惚的眼前》,两三分钟后娄烨就开机了,唱着唱着周迅就哭了。
后来就定了用这首歌,在电影里又唱了一次。娄烨看重的不是这首歌,而是周迅对这首歌的感情:
只有非常好的演员才能调动她的整个生活状态来塑造形象,实际上这是非常困难的;另外,也不是每个演员都敢这么做,因为调动内部记忆,实际上是具有伤害性的,比如情感记忆,有时候是非常痛苦的。所以必须要勇敢。
在娄烨看来,现场工作要尽可能地倾向即兴、自然发生,与之相辅的是他也很尊重演员的自由发挥。
比如,现场不能打太多光,不要刺激到演员的眼睛,不能铺移动轴。
遇到周迅这种表达欲强的演员,他就尽量去保护她的本色,她的勇敢甚至是疯狂。
牡丹反身跳桥那场戏,让剧组所有人大吃一惊,因为周迅不怎么会游泳,跳下桥之后,画框外的船就立马开过去捞她上岸。
那场戏周迅全身贴了密封的保鲜膜,因为水脏,怕她会感染。
这个怼脸拍的特写凝视,让许多人看到周迅的灵气和敏感度。
《苏州河》后,她颇受作者导演的偏爱,在挖掘“灵性”的路上不断进修:
《香港有个好莱坞》里她演一个在香港从事性工作的内陆女孩,为了让她体验角色,陈果导演真的带她去香港那些即将拆掉的铁皮屋待了一阵子。
《香港有个好莱坞》
《巴尔扎克与小裁缝》里她演一个村里姑娘,也是去湖南住了很长时间,才开始拍。导演戴思杰回忆周迅,“她不需要演,她站在那里,很多戏就会有”。
《巴尔扎克与小裁缝》
《那时花开》,导演高晓松形容周迅是能“当场穿透空气,演到那一面”的演员,这不就是精灵嘛。
有一场戏,她替夏雨女朋友给他女友写信,但夏雨喜欢的是她,凑过来说“我爱你”,借机向她表白。
周迅问高晓松,她要作何反应,高晓松说,不知道,你自己来吧。
她怎么演的?边说边写下“我爱你”,回头看一眼夏雨,再直接盯着镜头。这一看被高晓松形容为“把我的心都看穿了”。
那一时期,周迅靠演戏去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她很会用共情力,搭建自身与角色的桥梁。就像她谈恋爱一样,每一段都全情投入毫无保留。
在她从自由表演向专业演员过渡时期,一部里程碑式作品是《如果·爱》
2006年,《如果·爱》连夺香港金像奖、台湾金马奖和香港金紫荆奖等奖项,让周迅成为第一位在两岸三地包揽影后的女演员
拍《如果·爱》时,导演陈可辛曾说,自己和周迅最大的分歧是她理解的孙纳和导演理解的孙纳不一样。
”我们的主题是忘记,周迅代表'忘’,金城武代表'记’。其实到了一定的年龄你就会发现,爱情是没有那么理想化的,爱情是承受不起时间的,碰到利益的时候它一定会输。”
电影里周迅演一个为了表演事业,离开旧情人的女演员,与林见东多年后重逢那一刻,她故意让眼神显出僵直,但眼眶里的泪水出卖了她,显出怀念的神色。
她让孙纳这个角色更多情了。
当年陈可辛一针见血指出她的表演风格:真实,但不够狠,不够坏。
周迅舍不得让爱情里面有反派。
这与演员的表现力、悟性没关系,这是一个生活问题。彼时的周迅并未越过成熟女性角色那条线,她之前越自由、越有灵性,越难过那条线。
直到《李米的猜想》,只一个眼神,你就知道她过了那一关。
02
本我时刻
《李米》的剧本根据电视节目改编。
周迅饰演一个爱上毒贩的出租车司机,是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题材。
为了突出真实感,周迅特意素颜定妆,但导演曹保平还是觉得以一个女出租车司机来说,她太好看了。
后来想了个土办法,给她点雀斑,多点一些。
曹保平说,选中周迅演李米,是因为他俩“臭味相投”。都玩命,都可以对自己下手,为了达到目标,可以豁出去做到极限。
当时剧组所有演员,都被曹保平“压榨”过,但怪的是他们以“受虐”为乐。
周迅这么评价曹保平的施虐术:“他就会把你扣死,把你掐到墙角他才开心,他会在过程当中帮助你往下想两层,有些时候甚至是三层的东西。永远像被他用虎口掐你脖子,掐在墙角,(说)再给点。”
有一场戏,李米在警察局看到马冰后,追出门,这里用到一个长镜头跟拍。
当时设备条件没现在好,机器大,跟焦的,录音的,再加上斯坦尼康,浩浩荡荡,八、九个人要从桥上走下来,调度很复杂,搞得现场鸡飞狗跳。而演员要做的是把这些都忘掉,当镜头不存在,把自己浸入到角色里面。
这场戏发生了一个事故,当天上手拍第一条是好的,周迅的状态也对,但拍完发现摄影机的线被拽掉了,没录上。
后来又拍了三、四条,状态就不对了。隔两三天再去拍,还是不行。
这场戏后来拍了四次,用曹保平的话说,把周迅拍到“生不如死”。
她就跪在地上自己撞自己,出不来也没办法啊,我只能在那儿一次一次地逼迫她,用各种手段一次一次地压榨她。除非是我做不到,只要我的耐力还能支撑到最后一刻,我就能压迫到她最后一刻。
曹保平客串《李米的猜想》
有时是演员没状态,有时则是太失控,被泛滥的情绪左右。
看到演员那个投入度,曹保平也会不忍心去否定她,但会指出哪里不够精准,哪里不需要强烈的迸发。其实第一条已经很好了,但导演会尽最大可能去要求,第二条往往就更好。
他说,表演是一种烹饪,煎与熬。
“这也不是虐待演员,就是总希望能达到表演最精准、最有感染力的那一下,这不是简简单单把台词背下来就能做到的,很难,是一个煎熬的过程。”
天桥上这段长镜头其实也是整部电影中,周迅表演的一个爆发点,她一路跟着马冰,背出方文写给她的信。
这段表演好就好在,她每背一封信,情绪便爬坡一个台阶,当她发现对方始终不理会她,像猛地从高处跌落下来,她不是更迫切,而是更脱力了。因为再无力约束诸多情绪,那些长久以来被压制的思念、迷惑、委屈才统统一点点渗出来。
演这种比较激烈揪心的戏,周迅常是久久不能出戏。
邓超说过,拍完戏,经常看到周迅还在角落里哭,然后曹保平就在监视器前哭,再抹着眼泪上前安慰她。
这个团队出去的人,有个口头禅:
“出来了吗?”
“还没呢。”
和角色分不开,看上去像一种制约,实际是把角色情绪拿捏地更精准,自由度更高。
这部电影让周迅拿到当年的金鸡影后。
走过“李米”的生活,她也能够更自由地塑造角色,不再只吃精灵的本性。
前段时间《涉过愤怒的海》曝出预告片, “灼心系列”最新作,还是熟悉的绝望到极点后的爆发力和撕裂感。
时隔13年,曹保平与周迅再度合作,无人不期待。
《涉过愤怒的海》剧照
03
超我时节
《李米》之后,周迅已经能驾驭剧情片,也完全进入市场大潮,随着市场变大,更多类型的导演向她约戏。
周迅选了最磨人的一部——《风声》
原作中顾小梦只是个青春靓丽的富家千金。
这个角色找到周迅来演,导演陈国富加了“老鬼”这一层进去,直接给这个角色开了刃。
在陈国富导演看来,顾晓梦这个角色难度比李米大,难在“要假装随时爆发,演戏中戏”。
作为潜伏者,她要演给汪伪特务看,假装自己只是个骄纵千金。
作为演员,她还要演给观众看,不时泄露一点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让人怀疑她不仅仅是个共和国花瓶。
她一出场就是个酒鬼,和人在舞池热舞完,撑着吧台才好走路;
但细看又不是真的醉,醉态拿捏得有分寸,真正喝飘了的人,是不会皱着眉往嘴里灌酒的。
在陈国富看来,做演员和做特务,某种程度上有种共通性,即都在观者的眼皮子底下做戏,有欺骗性。
“她表面上会让你觉得很简单,但是你不能被演员骗了,他们都是准备好了的。你没看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在准备。”
而周迅显然是个中能手,陈国富形容周迅是个“外弛内张”的人,表面松弛,实则用的是一种“自燃和肉搏”的演法。
她演戏靠的完全是真情实感,如果她没有彻底地感受到那个角色,就完全没有办法演。她只能先把那种东西咀嚼、咽下去、吸收,变成血液、能量和糖分,才能表现出来,我在她的银幕角色里,总能看到蛛丝马迹。
受刑那场戏,可谓当年国产片的最高尺度,周迅忐忑到第一天根本拍不下去。因为她必须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才能演得出来。
这是人能想到的吗?
她不断问另一位导演高群书各种问题:
“我是疼到不能叫,还是大叫,或者是用刑完以后再叫呢?”
“这种痛,是大叫,还是痛到叫不出声音?”
高导烦了,说:“演出痛的感觉就行!”
高群书回忆,拍审讯那场戏时,采用了一种罕见的“顺拍”式拍法,按正常时间线往下拍,让演员情绪不断堆积,角色情感浓度越往后越高。
高群书觉得周迅是真正有创造力的演员,因为创造前往往要先毁灭:
她是拿命去演戏,她不仅成为那个人,还要把全身心投入进去。所以说不破不立,她就完全把自己破坏掉。周迅是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人,属于另外一个体系。
其实导演怎会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去演,高群书不具体要求演法,只是描述感觉,不做细化要求,实际也是在保护演员。
“导演经常需要把演员往回拉一点,否则她想得太深,戏还没演,人会崩溃掉。”
事实证明,戏里的顾小梦和戏外的周迅,再次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重叠:任性和挥霍,让她们都显得脆弱。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即是如此。
戏里戏外,她们都顶住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
《风声》之后,即便是那类并不贴近自己的角色,周迅也能挖掘出自己的味道来。
《龙门飞甲》里徐克让她拍了40多条,也没急没燥,耐着性子磨;在《画皮》中为了演出迫切,不穿袜子在地上奔跑,让陈嘉上大赞她“是在感受,根本没在演”;在《听风者》中再次陷入情感旋涡,庄文强夸她 “现在尝试放松下来,不那么计较自己的演法,反而计较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是不是真实”。
自此周迅完全能胜任任何角色,因为她足够有能力,在世俗中挖掘出生命的真相。
04
客我时代
陈建斌导演的新片《第十一回》中,周迅演了个最世俗化的形象:县城大妈。
这个角色叫金财铃,头烫大妈卷,皮肤不加修饰,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身上挂满各种首饰。
俗得很,土得很。
她也是这部充满实验意味的作品中,最现实、贴地的一个角色。说白了,是一个奠基性的角色。
有趣的是,周迅在《第十一回》里开始反过来虐待别人,来伺候银幕前的观众。
这是个脾气火爆的妻子、母亲。女儿意外怀孕了,她直接把人绑去医院,得知老公瞒着她,罚跪,抽他脚底板。
她太市井,自然到就像她自家早餐摊那一口热锅,总是灼热滚烫,火星飞溅的。
但翻个面来看,一个坚强、能担事儿的妻子和母亲,只是她在生活中想扮演的角色,是她希望留给外人的印象,一个客我。
剧场撒泼那场戏,为给老公讨回公道,她挺着肚子配合着顶动的姿势,把好多观众看乐了。
仔细想来却也心酸,孩子未成年,老公又是怂包,这个家可不就只能她来撑?是保护家人的决心,让她被迫去彰显自己的强悍,假装赋予自己男性化特质。
当她遭遇到生活中种种无常,发现火急火燎也解决不了问题,强悍的表象演不下去了,本我又开始显露。
金财铃的B面是无奈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安静的。
女儿怀了渣男的孩子,她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就假装怀孕的是自己,给自己缝个假肚子;老公被误以为是杀人犯,还被话剧团拍成了话剧,她拉着他去闹,躺大马路上给剧团施压;在得知老公以一个万分荒诞的方式,去洗脱了自己“杀人犯”的身份时,她装作没听到,只是默默抱住了他的后背……
她把自己变钝,因为得过且过,日子才能继续下去,才有幸福。
这是整个中国人都懂的道理。
《第十一回》整部电影都是舞台的癫狂,它用被挤压变形的现实去书写一场荒诞事,但金财铃是整个故事中真正的现实主义。
有那么大约三、四场戏,镜头对准吃饭的她,咀嚼,下咽。
就算发生再大的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生活还是得继续。
导演陈建斌形容周迅的演法是——“水滴进角色的容器里”。
就像一滴水一样来到了这个角色的容器里边,她非常自然的,没有痕迹的变成了这个瓶子的形状,这一切并不是刻意地发生,不知不觉它就发生了,这是好演员的美德。
对角色的宽容度无限大,确实是好演员最大的美德。
当她有一天在夕阳下的禾苗上,忽然看到生命的余味。一个演员天生有这样的感性,她永远会被生命的沸腾所吸引,也被沸腾背后的消逝所迷醉。
她的心里会从此住进一个孩子,就像陈建斌对她的盛赞,“像第一次演戏,那么纯粹”
如果说演员是食材,导演是厨师,那么周迅可能是最好的和牛肉,生吃都是可以的。怎么做好顶级食材,最后考验的是厨师。但厨师做菜什么水平,从来不影响她是顶级食材。
对周迅来说,顶级即是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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