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杂记(作者:陈永生)
陈永生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了,不由得使我想起了许多事。
小时候,盼过年,因为有好的吃、有新衣穿、放鞭炮、得压岁钱等等,总之,作为一个小孩,开心。那时,年前很忙,事很多,如备置年货、买菜、送灶神、洗被褥、大扫除、剃头、洗澡等,很有气氛。而后便是丰盛的年夜饭、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初一早上的圆子及见面时的拜年互贺等,啊!年意正浓。这一切的一切,应该是家家相同、户户皆然。然而,就我一个小孩而言,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特殊的记忆。
我爷爷以前教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故每当年前,邻居总是来请他写春联。各式各样,除了两侧的对联外,还有送灶时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楼梯边的“步步登高”、大门正中的“开门大吉”等。

那时的食品是计划供应的,分“大户”、“小户”等,但仍要排队,去迟了,就剩差的,甚至沒了,要“明日请早”。有一年春节前,为了买一点点油炸的肉皮,我表舅崔俊去南昌路菜场(陕西南路),排了整整一夜的队。凌晨回到家时,已冻得浑身颤抖,连说话都打嗝。
印象中,大年初一是不可早起的。醒了,就在被窝里吃些昨晚已准备好了的云片糕、黑枣、糖果之类的,先把嘴塞上,不可讲话。母亲平时对我们几个孩子有些严厉,但在过年阶段却一返常态,显得很和气。即使我们犯了什么错,她也不会当场斥责,只是说一声:“账先记着,留待年后再算”。
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长大后,渐渐明白了一些有关过年的事,尤其是吃的菜。那时所有的食品都凭票供应。荤菜基本上都是速冻的,连鸡蛋也是浆液状的,叫“冰蛋”。魚的品种也不多,只有黄鱼、带鱼,河鱼很少见。过年时做菜的量比平时大许多,因为要连续吃很多天。荤的有熏鱼、蛋饺、咸肉、水笋烧肉、腌的鸡鸭等,素的有“什锦菜”(也叫“八宝菜”)等。“什锦菜”的成份有黄芽菜、发芽豆、黄豆芽、油豆腐、金针菜、黑木耳、胡萝卜、冬笋等,做了满满一大钵,甚至一小缸。这些成品菜一直要吃到正月初十,可想而知,到最后都有气味了,变质了,但还是舍不得扔掉,那时实在是太穷了。

相同的还有年糕,尽管浸在水里,且常换水,但最终还是会呈现霉斑,是啊,那年头沒有冰箱。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最奢侈的了,连米饭亦然。那年头粮食紧张,平时都吃烂饭、甚至喝粥,就连山芋也算主食了。唯有大年三十的米饭特殊,干而硬,用我外婆的话来说,便是“一粒不粘一粒”。年夜饭开吃之前,很多人家有祭祖形式,焚香烧纸、磕头崇拜。
到了“文革”,这一祭祀风俗被废除了,就连拜年时所用的“恭喜发财”也被“革”掉了,改为“身体健康”,移风易俗嘛,那时,甚至还提出“要过一个革命化的年”。
接下来便是上山下乡。
我插队落户去苏北,从全国范围看,离上海还算是近的,故每年还都能回家过年。但那时交通落后,水路,单程就要近两天两夜。一年就这么一次回家,加上又是过年,故总要带些鸡鱼肉蛋。其实,那年头农村更穷,农副产品也不便宜,且不好买,要托人、找关系。路途遥远,转辗奔波,甚是辛苦。“小扁担,三尺三”,一路上就靠它了。轮船抵达小东门的大达码头,我肩挑手提,下得船来。走在阔别已久的柏油马路上,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街景,我不由得哼起当时流行于知青之中的《插队的人归来》那首歌,有些伤感。
现在想来,当年的知青回家过年,有点像眼下的民工“春运“,或者说,是民工“春运”旧版吧。1976年病退回城,结束了知青生涯,也就结束了七年的“春运”,终于与长途跋涉的“回家过年”说了声“拜拜”。
岁月飞逝,斗转星移,转眼间到了八十年代,这其间,有一次过年的印象特别深刻。
由生以来,每次过年我都在上海,都在家里,即使在那“身世飘搖雨打萍”的上山下乡年月里。但有一次例外,那就是1986年的春节,大年夜是在火车上过的。

那年刚放寒假,好友余志鸿就邀我一起去广东湛江,给那里的中医院医生辅导《医古文》,因他们要考职称。那里有个习俗,就是在过年前十几天就开始大放鞭炮,天天是劈里啪拉、轰轰隆隆。它似乎在提醒我们:快过年了!又好像在催促我们:该回家了!
因教学内容多,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湛江过了年继续讲课,到寒假结束前再回上海。但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这预示着“一岁除”的阵阵炮竹声,“能持否?”“否!”我俩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提前回家。于是,我们改变了讲学进度,加课加点,终于赶在年前全部结束。不过,等到临离开湛江的那天,也已是农历二十九了,小年夜。过年前后的交通十分繁忙,加之我们又是突然决定的,所以,湛江到广州的汽车、飞机都已一票难求。不过,幸亏还有火车,就是要绕点路,即先到广西柳州,然后,再转车到上海。我们是小年夜当天到达柳州的,住了一宿,第二天,便登上了从重庆开往上海的第24次直快列车。这天已是大年三十,火车上反而倒不挤了,我们坐的卧铺车廂更空。晚上, 我与余志鸿面对面地坐在冷冷清清的餐车里,在单调的车轮声中吃完了这1986年的年夜饭,此时,列车好像正运行在江西境内。吃些什么,早已忘记,能记得的只是当时的感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沒与父母家人一起吃年夜饭。火车抵达上海已是大年初一的早晨,等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里面已有乘客的出租车,那人是到玉佛寺烧香的,顺路,拼个车吧。
回到家才八点钟,对于我的突然回来,母亲既意外又高兴。她告诉我:因为我原先讲好不回上海过年的,所以,我妻子带着女儿昨天回娘家去了。这就是1986年的大年初一早晨,太阳刚刚升起。
九十年代初,我们全家出国,定居在加拿大多伦多,至今已有三十年了。这其间的过年,大部分都在这里,当然,也有几次是回中国的。先说这里的过年。加拿大的国定假日较多,平均每月一次,但却无中国的春节。所以,到了那天,人们与往常一样,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过,作为一个重大的族裔,中国人的过年在国外还是有影响的。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①政府。加拿大是个奉行多元文化国家,加之选票的作用,所以,每到大年初一,国家的总理、安大略省的省长、多伦多市的市长等,都会出来露面,大有庄子所云“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之味。这天,他们会在不同的地方,笑容满面,拱手作揖,操着生硬的粤语 :“恭喜发财!”,给华人拜年。尤其是总理,还身穿唐装,走进华人社团,与中国人一起欢度佳节。
顺便提一句,即使是普通的老外,在那天见到华人朋友、同事,很多人也会友好地说声“恭喜发财”。
②商家。这里的中国春节,在社会上的体现主要还是靠商家。早在过年前半个多月,华人超市就开始布置,皆以大红装饰,喜气洋洋。丰富的年货、攒动的人群,更增添了节日的气氛。这种景象在其他华人小商铺中也有,只是规模小些而已。另外,一些老外超市也不会错个这个机会,在中国人的年前大打广告,减价打折,借“恭贺”之名,全力推销。

过年的气氛还体现在唐人街与华人商业区的“舞狮”等活动,还有就是华人社团的“春节联欢”,如茶话会、宴席等。
③个人。每逢春节,这里的华人也会给亲朋好友拜年,一般都是电话,这几年用微信多了起来。当然,也有少数相约的,一起聚聚,吃个饭。我家亦然。我有一些朋友的孩子从中国来这里留学。每次过年,我都邀请他们来我家聚聚,吃顿饭,照这里讲法就是开个“派对”。让他们感受一下中国人过年的气氛,同时也让他们互相结识,彼此交流。这一传统已延续了二十多年,留学生一批又一批,一届又一届,原先的走了,新的又来了,源源不断。
再说回中国时的过年。毫无疑问,这三十来,中国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最显著的就是物质生活的提高,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在过年之际表现得更是明显、更是丰富多采,与当年的票证时代可谓天壤之别。是啊,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经济繁荣,在过年上可见一斑。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这也就是说,现今的过年与以往相比,似乎“年味”少了一些,当然,我指的是上海。首先,年前的“忙年”少了。不要说贴春联、穿新衣,就连购置年货也逊色许多。磨糯水粉、蒸馒头包子、腌制鸡鸭、风干鳗鲞等,已不常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现成品。就连菜场、浴室、理发店等门前的排队也都消声匿迹了。是啊,年前不忙了,过年的气氛也就一下子减了一半。其次,年夜饭的形式变了。以前的年夜饭,都是在家里自己做的,屋子虽小,却也热气腾腾,虽是忙碌,但也欢快,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临到开席之际,全家老少围桌而坐,团团圆圆、其乐融融。而现在有些人订了饭店 、餐馆,到外面吃了,当然,节时省事,但烹调的情趣、家的感觉,却已荡然无存。更有甚者,趁春节长假而外出旅游,有的还跑到国外。这样,大家庭团聚就受到很大的影响,传统的“回家过年”也就受到严峻的挑战。还有,过年的“闹猛”减弱了。
记忆中以前的上海过年,非常-热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而现在似乎相对冷静些了。

这可能与城市变大、道路拓宽、高楼聳立有关,也可能与外来人口返乡过年有关。不是吗?一到过年,上海反而变得清静了,最明显的就是市内交通,路上不堵了,车内人稀了,甚至“连吃个早饭的地方都沒了”。
结 语

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随着物质生活的提高,中国人的过年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大城市。还是开头说的那句话,小时候盼过年,因为有好的吃、有新衣穿。现在不同了,吃穿已不成问题,上海人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叫做“有钞票天天过年”。可见,现在过年,已不是一种物质享受,除了仍是一种风俗外,似乎还是一种情结。
(写于2020年春节前)

鸣谢:陈永生老师赐稿、李北宏老师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