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彩绘色·光芒》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耳边充斥着轰鸣的引擎声和嘈杂的闲聊声,脑中是挥之不去的声声争辩和厉声斥责。
我为什么就不是个聋子呢?我懊恼地想。
离家不远的地方,多年未经修理的灌木丛盖住了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有一个破旧的秋千,与之相衬的是几株长得很茂盛的银杏——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咦?几天前摆好的树枝怎么被挪开了?难道——
银杏树下的秋千轻轻摇晃着,女孩拿着素描本静静地画着什么。我悄悄走到她身后,画上是一条通往未知的路,道路的两旁是一丛丛银杏树,也许是正直秋冬,树叶落了满地,它们垫衬着后面飘下的叶儿,希望在下次微风贴地而起时,将它们送往更远的地方。虽然没有颜色,但我仿佛能看到那片金黄,处处透露着生机与希望。
“这是我家乡的银杏树。”她在纸张的空白处这样写道。
“真的?竟然……”她朝我递了递手中的笔,我笑了笑,接过笔,“竟然有这样美的地方。”
她向我伸手,我把笔递了回去。
原来是给画附句啊,我还以为,哈,是我想多了。
“要是你有空的话可以去那儿看看,只不过离这边还真有点远。”她看着我说。
“嗯……”我一时晃了神,她的双眸清澈,像银杏的金黄那样毫无掺杂,纯洁,闪耀着光芒。那一瞬间,我忽然想用相机记录下来,害怕这样的纯净转瞬即逝……
她在我眼前摆了摆手。
“嗯,我一定去,顺便拍几张素材来,到时候把相片洗出来送你几张,你一定很久都没回去过了吧。”
“还是……算了吧,我不想再回去了。”她的眼底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向下沉去。
半晌默然,她便继而完善那张画作。
耳畔回荡着麻雀的鸣啾,银杏叶的沙沙声,笔尖与纸张的摩挲声,我闭上眼享受着短暂的美好。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啊?”
她没有回答。
可能是画的太入迷了吧,我想。没再打扰她。
夕阳渐渐西下,天边被染的火红,将那棵银杏衬得更加灿烂。
为了不打断她的作画,我留下一张纸条就悄悄离开了。
“在这儿遇见你真好,希望来日还能相见。”
后来,这儿便成为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哇!”“你们看,她听不见耶!”“聋子!小聋子!”“哈哈哈哈哈……”
一场大病之后,她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周遭陷入一片沉寂。
我听不见动人的音乐了,但我还能看见呀,我不能再与乐声相遇,但我还能保留视线所及的每根线条。她想。
为了能够在正常人的学校里读书——她认为这样的校园更加美丽,她还特意去学习了唇语,也很努力地像正常人一样和别人对话,但由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有时语音会显得与众不同。在了解到她的情况后,学校里面老师也很照顾她,但同学却总是……嫌她是个麻烦似的刻意疏远她,有些人甚至还会恶意撕坏她的素描本。
“都这样了还画什么画呀,赶紧去'那种’学校读书吧,你和他们才是同类。”
“这种画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画的吧。”
“撕了吧撕了吧。”
……
她原本有一个哥哥,在学校的时间里,他只要一有空就去照顾她,让她不被别人欺负,却也因此渐渐被同学孤立了,作业本和书桌上经常会多出攻击性的语句,一步步击垮了他的精神,一点点吞噬了他的希望。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是忍受不了,在绝望下离开了他的妹妹,离开了这丑恶的地方。
之后没过多久,她便主动提出要退学。换个环境就没人知道我听不见了吧,也不会再有人被我连累了,她想。
她本来就很喜欢素描,失聪之后更加痴迷于画画,她把所有她认为美的地方都画下来,她从家乡来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去发现美。
早晨,她画初升的朝阳。
夜晚,她画闪烁的星辰。
城市,她画繁华的街道。
郊区,她画宁静的村庄。
她有个习惯,每张画旁会留一处空白,或是附上诗句,或是写上与他人——所到之处认识的伙伴的对话。
但她从未提过她的不幸,她不愿提,也没人发觉。
反正,他们只是她生命中的过路人。
“拍照、拍照、拍照,整天就知道拍照!拍照能当饭吃吗?这样下去,你的成绩迟早会一落千丈!”
“孩子她妈,你就让孩子去一次吧。”
“好啊,你们父女俩合起伙来对付我!好,那你去!出了事也不要找我!”
我一怄气,匆忙整了整行李,带上以前摄影挣到的些钱,离开了家,背上行囊前去她的故乡。
先去和她道别一下吧,我想。
于是,我来到了秘密基地和她见个面,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她的眼底竟不似从前那般清明,反而笼上了灰,如浑浊的泉水。
由于时间紧迫,我没太在意,简单地道别之后,我便启程出发。
那是一个偏远的小村——她的家乡,就好像江南水乡一般,家家户户都是水泥堆砌起的平房,小船在河中漂荡。
我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她画中的那片银杏林,它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壮观,更加令人震撼:
硕大的银杏树随风摇曳,除了金黄,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东西,一阵清风吹来,金黄的叶子四散飘动,它们翻滚着、挣扎着,在还未落地之时,奋力飘往想要到达的远方,即便在筋疲力尽之后再也无力前进,也在生命的最后,为后来者拼尽全力献上一股推波助澜的力量。
“咔擦——”相机聚焦在一片刚被吹落的银杏叶上。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它并没有直直向下坠去,而是歪着扇子似的头往斜前跳跃。
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这景色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会是一副极佳的特写吧。
还记得,在秘密基地的时候,我为她拍过一张相片:
晨间的朝阳洒落下来,与那银杏树照相辉映,树荫刚好揽进了那个吱呀作响的秋千,秋千上,女孩的发丝随着银杏叶轻轻摆动,她微微低着头,细瘦的指尖描绘出优美的线条,她的脚尖有节奏地点着地,像是在为脚边几只讴歌的麻雀伴奏。
这样的她,让人忍不住向她倾诉自己的内心。
“我真的非常喜欢摄影……”
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停下笔,望着我。
“家里人总是反对我四处取景,但是我相信,某一天当我向他们展示出最佳的作品时,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吧。”
“每次看着自己拍下来的人、物、景,就会感到心安,就会感叹'原来身边存在着这么多美好的事物。’”
“我的眼睛时常会将一些暗淡传递到脑中,但我的相机可以将这些彩色印刻在心底。”
她握着手中的笔,有点发怔。
我无意中瞥见,她将我刚刚那句话附在了画旁。
“金色的光芒终有一天会掩盖灰暗。”
“我……”她有些出神。
“什么?”
“不,没什么……”她低头笑了笑,说,“谢谢你。”
那抹笑容,辟开了无数阴霾。
“我回来了!答应的照片……”
回来后的第一天,我没有看见她。也许是去别的地方画画了吧,我想。
后来第二天第三天甚至一周,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很久以后的一个雨天,我在那儿见到了她的妈妈。
“这是我女儿托我带给你的,”她手上正是那本素描本,“她说你们虽然认识不久,但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素描本。
第一页是她所向往的学校,画中的她和伙伴一起玩乐,笑得非常开心:
我要是有朋友,是否会像这样快乐呢?
我为什么不是个正常人呢?
“她一直很想和同学做朋友,但事与愿违。”
下一张是一个男孩在拼命保护被欺负的女孩:
哥哥,
对不起。
“这是她的哥哥,可是,可是……”母亲有些抽泣,没在继续说下去。
后面的画作中没了人的影子,只剩下黑白的各个季节的各地美景,画很细致,但缺少生机,单薄地有些寂寥。
再后面线条越来越简单,附句的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
“她眼睛渐渐看不大清了。”
画本的最后几页,都是一些简单的事物,而她画出来的水平可能连初中生都不如。
“她看不见了。”
是一棵洒满金光的银杏树。
“有一天她回来的时候突然跟我说……”
是一片朦胧的银杏叶。
“她说,她不想再逃避了。”
是一只右手。
“她要正视最真实的自己。”
是一支彩铅。
“她要说出那句她曾从没勇气说出口的话。”
素描本的末页,是一只耳朵,留白处依旧是两句附语——
我听不见。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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