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屐痕】刘卫华||爱恨白薯情
刘卫华
我是在白薯堆里长大的。睁开眼，满世界全是白薯：嘴里嚼着的、手里拿着的，锅里蒸着的、碗里盛着的、盆子里放着的、饭桌上摆着的、碗架里藏着的，都有白薯。当院里堆着的、白薯井里贮藏着的、房顶上晒着的，也有白薯；尤其是刚从地里拉回家，山坨子一样堆在院子里，对面不见人。白薯像长了腿，每时每刻都在眼前晃悠，脚前脚后的，甩都甩不掉。新鲜的、腐烂的；生疔的、带疤的。树根下、墙根下、鸡窝旁、粪堆旁、猪窝里；路边、车道沟子里，耗子窝边，随处可见。收获季节，有时候小孩脑袋大小的白薯洒落在路上，人们也见怪不怪，都懒得弯腰去捡，还嫌碍脚呢。兴致高的，老远就调整脚步，憋足劲儿，“啪！”一踢， “绊脚石”，窜出老远。要么“嘎唧——”一脚，鞋底下冒白浆，留下一串附着脑浆子一样碎屑的脚印。小孩子拉完屎找不着擦屁股的，白薯堆上顺手一个小白薯，一擦了之。
那时一日三餐离不开白薯。白薯粥、白薯面疙瘩汤、白薯面条汤，白薯面薄饼，白薯面饽饽，白薯面饺子…。虽母亲想尽办法粗粮细作，还是一端起饭碗心里就犯怵，吃两口就放下碗。有时候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嘴里就是咽不下去，噎得眼圈里转泪。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吃伤了，吃怕了。只要一闻到白薯味，就反胃就往上冒酸水。上高中，有人就带几块白薯当中午饭。我宁可来回步行十六里地，回家吃玉米面饼子大葱蘸酱清水汤。母亲说：“懒得吃白薯，就好好念书！”
物以稀为贵，滥则贱。人们视白薯为粪土。用来喻人，白薯就是白痴、弱智、大傻瓜的代名词。把数数错了，别人说你：“白薯（数）！”；反应慢被比做“白薯脑袋”；干错事，被称为“你也就是比白薯会出气儿！”；反应迟钝，会被讥笑为“白薯往果匣里装——废物点心”；忘了事，会被质问“你是属白薯的？”；事办砸了，会遭白眼：“白薯往墙上楔，能当橛儿使？”；尤其有家长骂孩子：“为啥人家考那么好，你考这么差？随你那个没出息的爹！笨得要死，也就是比白薯多俩耳朵！”村里的二老歪，背地里没少挨人数落：“哼！他——？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中！纯粹属白薯秧子的，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生产队大面积栽白薯，自留地里也栽不少。几乎所有与白薯有关的农活我都干过。打白薯垄、上白薯炕、薅白薯秧子、栽白薯秧子、盛夏顶着火盆似的日头翻白薯秧子；刨白薯、择白薯、往家里拉白薯、洗白薯、切白薯干、晒白薯干、轧白薯面。入冬后一大锅一大锅的蒸白薯。蒸熟后再弄到房上晒成干… …。这还不算，收完秋，还得扛着镐，背着筐，到白薯地里，一镐接一镐翻地，刨回遗漏在土下的白薯——颗粒归仓嘛！
白薯又丰收了，带着无奈和苦涩的喜悦，出完白薯，一筐筐放车上。父亲赶车，十岁的我趴白薯筐上。车到半路，轱辘被石头一颠，我、筐、白薯一同甩出去。父亲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忙拉起我，为我拍掉土，揉我的肩膀和大腿。把散落的白薯重新装好，上路。牛车缓缓前行。父亲长叹一口气，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没说。上牙刮两下下唇，又使劲抿嘴，张嘴后却欲言又止。沉默一会后，突然，他手紧紧地握住鞭杆，嘴使劲一努，“啪——”一个脆响脆响的鞭花传出老远。父亲一字一顿地说：“好好念书！远走高飞！”
割白薯秧子，镰刀砍破脚脖子，至今腿腕上戴着“脚镯”；冬日到井里去掏白薯，踩滑井壁上的凹凳，膝盖擦破皮；切白薯时候连指甲切掉半个手指；擦白薯丝，几次把手擦成丝；往房上送蒸熟的白薯，摸黑从房上下来，误将离地第二个梯子凳当成第一个，失脚摔下来，半个月拉着腿走；吃那些石头似的熟白薯干，锛掉过门牙… …。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累，受不完的罪。
穷则思变，恨亦思变。我恨白薯，看见它们就象遇见仇人、恶魔那样畏惧，甚至哪怕提起白薯这两个字，从头发梢到脚后跟，似乎每一个细胞，都镶嵌着父母的眼睛，震颤着父母的声音：好好念书！走出白薯堆！不当锅台转！！
于是我白天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晚上挑灯夜读。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毕业、工作，后来成了城里人。
我曾放纵自己，以零食为主食，曾连续几天不正经开火做饭，尽情享用这梦寐以求的生活。
人，不能把话说绝了。我曾对白薯恨之入骨不共戴天。可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为什么，对一直崇拜的、视为圣物的某些食品，感到无味甚至厌恶。超市里转来转去，还是空手出来，到门外买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嗯！白薯真好：原汁原味，不含味精、味素、添加剂、防腐剂。驱寒耐饥，不伤脾胃。
现今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白薯很了不起！我很感谢它。因为有它裹腹我们才度过饥荒，更因为恨它我才发奋读书。
据营养学家和药物学家分析：白薯中多种维生素和不饱和脂肪酸结合，有助于防止血液中胆固醇的形成，预防心脑血管疾病的发生。白薯中的淀粉和纤维素，能够预防便秘，减少肠癌的发生… …。最近，联合国有关机构公布全球十大健康食品，白薯荣列榜首。
难怪，多年来每次体检，我体征正常，各项指标都正常。
白薯，功不可没！
本栏编辑：陈素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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