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木匠释读三星堆

苕木匠释读三星堆

(一)

“瞽人”与三星堆青铜人物面具

2002年夏,我刚完成《周易正读》,开始写《揭开尧舜的治国方略——正读尧典舜典》,感觉三星堆文物与尧舜时期的史前文明有关,与这两本书有关,就专程去四川广汉参观了一下三星堆博物馆,以近距离地感受一下这些远古的文物。

当我站在那些造型奇特的青铜人像中时,感觉既亲切,又震惊。亲切的是:这些与中原文物风格迥异的器具,大都可以从我长期研究的先秦文献中找到影子。震惊的是:这些数千年的器具如此高大而精美。

比如那个“青铜突目面具”,不就是《尧典》中所提到的“瞽”人吗?不就是帝舜的先人吗?对此,我在2014年出版的《正读尧典舜典》中,是这样解释此青铜面具与瞽人关系的:

“瞽”字最早出自于《尧典》:

“岳曰: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

这段话是帝尧选取接班人时,地方官员向他推荐帝舜时的介绍。大意是说:

“四岳说:'(虞舜)是掌握天象知识及候气法的目光远大者瞽的后人。他的父亲是部落的领袖,擅长于天文。他的母亲能言善辩。他自己则以教导民众遵守农业规律见长。所以他能够承担得起推动民众进步的重担。’”

“岳曰”:“管理四方的四位大臣说”。这是四位管方的领袖在回帝尧的问话。

“瞽”字的含义字典上有三种解释:一是眼瞎;二是古代乐师;三是不明事理。

第一种解释是将“瞽”字理解成了一种病态的眼疾,也就是“突出来的眼睛”;

第二种解释源自于《尚书》等古典,但一般也是将其进一步解读成了盲人乐师,以为盲人看不见,耳朵就好使,才做了乐官;

第三种解释则是源自于司马迁《史记》中对这段文章的理解。司马迁将这句话翻译成了:

“四岳说:虞舜的父亲是个盲人,而且顽固不化,母亲气焰嚣张,弟弟象狂妄自大……”

(尧、舜、禹及成汤、周公等人,是儒家为战国时的乱世王们树立的几个道德榜样,而司马迁把帝舜的家庭关系写得如此不堪,其实是在用曲笔,以达到其崇道贬儒的目的。对此有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参读我的《正读尧典舜典》,这里不展开。)

司马迁理解得对不对?“瞽”是否一定是盲人?我们暂且不论,先从“瞽”的乐师一职说起。“瞽”为乐师的解释来源于《诗经·有瞽》:

有瞽有瞽,在周之庭。

设业设簴,崇牙树羽。

应田县鼓,鞉磬柷圉。

既备乃秦,箫管备举。

喤喤厥声,肃雝和鸣,先祖是听。

我客戾止,永观厥成。

这首诗描述的是瞽人在周时的工作情况,也就是一场宫廷演出。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确实就是宫廷的乐师,或者说是一个音乐团队。但他们一定是盲人吗?至少从这首诗中还看不出来,而且也很难想象一个由盲人组成的宫廷乐队会是个什么样子。其实,乐师还只是“瞽”的一个次要身份,他还有另外一个主要身份:帝王的跟班。

《礼记·礼运》说:“故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

这里所说的宗祝、三公、巫、史、卜、筮、瞽、侑这一帮子人可了不得,实际上就是帝王的智囊团队、核心成员。有了这一套班子,王就可以“无为”了,想干嘛干嘛。或者说,国家事务实际上是由这一班不多的几个人在实际规划和操作的,帝王只是听听汇报、拍拍板而己。其中“皆在左右”的四个人为“卜、筮、瞽、侑”,他们的职责如下:

“卜”:是以龟为工具来预测事物发展规律的人;

“筮”:是以《易》为工具来预测事物发展规律的人;

“瞽”:是以“吹律听声”来预测事物发展规律的人;

“侑”:是以观察星象来预测事物发展规律的人。

这四项职业都是当时的“高技术”,也大都与时令有关。在王的左右,正是为了可以随时给王的决策提供是否符合天道法则的依据,可见这“瞽”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不仅是乐师,更重要的是帝王核心班子中的智囊团成员。

这当乐师的“瞽”与王者智囊团中的“瞽”是同一类人吗?当然是。

“瞽”之所以有这两种职能,是因为这两种职能都与“音律”有关,而制定“五音十二律”的正是他们。

“五音”又称“五声”,指宫、商、角、徵、羽这五个音阶。“十二律”是古代的定音方法。即用三分损益法将一个八度分为十二个不完全相等的半音的一种律制。从低至高依次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这“十二律”又分为六对,阴阳各六,所以也称为“六律”。凡奇数的六律称阳律,也称为“律”;偶数的六律称为阴律,又称为“吕”,所以这“十二律”也称为“律吕”。

“律”为什么要用十二来分呢?这是为了效法于天,效法一年十二个月,所以“律”也与“历”有关。依照《礼记·月令》的记载,它们的对应关系如下:

孟春之月,律中太簇;

仲春之月,律中夹钟;

季春之月,律中姑洗;

孟夏之月,律中仲吕;

仲夏之月,律中蕤宾;

季夏之月,律中林钟;

孟秋之月,律中夷则;

仲秋之月,律中南吕;

季秋之月,律中无射;

孟冬之月,律中应钟;

仲冬之月,律中黄钟;

季冬之月,律中大吕。

所谓“律中”,是指音律与天道之间的吻合,其征验方法是:将十二根不同尺寸的律管,竖直埋于密室中不同的方位,管上端与地持平,管腔内填充进葭莩灰,并用薄膜封口。据说到了某个月份,相对应的那一只律管中的灰就会有部分自动飞出来,这套实验就是传说中的“吹灰候气”法。

这种候气法并不完全是迷信啊,但这方法与大气中的气压及温度等原因有关,而气压及温度的变化极难把握,所以准确性不是太高,后来就不用了。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是作为一种探索天道的实验在认真做的,而且属于国家级机密,由国家天文台(灵台、司天监、钦天监)负责。其功用及重要性,我们还是引用《史记·律书》开篇的一段话来说明吧(白话):

“帝王们为了把握事态而建立的法纪,为了度量物体而确定的准则,一定要依据六律的标准,所以六律就是万事万物的根本呀。

“六律对于军事尤其重要,所以兵法上说:'两军对垒时,望一眼敌人阵地上的气势就知道战斗的结局如何了。听一下战场上的律声,就可以预测出胜负情况了。’这是所有的为王者都不能改变的法则。

“周武王当年讨伐商伐王时,吹动律声以探听其中的声气,从孟春之月一直推算到季冬之月,全年都是很重的杀气,而音所显示的结局,是由属阴律“吕”的周王一方取胜。声气相同的事物相互依从,这是万物的自然规律,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尚书·大禹谟》中还有这么一段话:“帝(舜)初于历山,往于田……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慄。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

这是伯益对禹说的一段话,当时的苗族不服,伯益就向禹提出了以德治国的方针,并举了帝舜的旧事作为例子。意思是说:帝舜当年刚上台时,面对瞽瞍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后得到了瞽们的认可与支持,才站稳脚跟。由此可见,瞽的地位在当时该是有多高。

知道“瞽”的厉害了吧?

知道他为什么要在王的左右了吧?

他实际上就是如姜太公一般神通广大的角,他不仅可以通过礼乐来确定朝廷的正常秩序,而且也是可以通过抬头“望气”和低头“听音”就知道国家命运的那些神人。

由此也可见,司马迁将“瞽”字译成盲人是不对的。

如果“瞽”是指盲人的话,他是如何“望气”的呢?

所以将“瞽”字理解成“眼瞎”、“盲人乐师”,真的是很可笑。以上是从文献的角度对“瞽”字所作的解读,我们下面再来从“瞽”字的结构上解读它的含义。

“瞽”这字从“鼓”,从“目”。当然可以读成“鼓目”,但这鼓出来的目却并不是因为眼睛有毛病了,而是一个比喻,是在形容目光远大、目光深远的意思。要理解这点,需要从“鼓”字的本义说起。

“鼓”字的甲骨文写作“   ”。从“豆”,从“生”,从“支”。它还有一个弟弟,即“尌”字。哥俩左边长得一个样,不同的是右边。弟弟右边的“寸”是古文手字,哥哥右边的“支”则是拿着一支教鞭的手,所以这两个字的含义是有关联的。

“豆”就是豆类作物。上面加一个“生”字,右边再加一个“又(手)”字,显然是点种豆子的意思,所以“尌”的意思就是种、植、竖立等义。这个字后来加“木”字旁成为“樹”,并被借去作木本植物的总称,也就是简体字的“树”。但“种”、“植”的本义还是保存着,没被人忘记。“尌”字的手上加一条教鞭就是“鼓”,所以“鼓”字实际上是一个会意字,本义为:“教人种植”。

以此,“瞽”字上面的那个“鼓”字,我们要用其“教人种植”的本义来理解。加一个“目”字后,“瞽”字的意思就当是:“能预见种植的最佳时间而教人耕种者”,与目光远大的成语意思相近。“瞽”之所以能“教人耕种(鼓)”,正是因为他们有“望气”的本事。而所谓“望气”,又包括有类似现在气象学的功用,也就是预测什么时候要下雨。在春雨前点种,种子的发芽率和成活率最高。这才是“瞽”的本义,也才是本文中“瞽”字所应有的意思。

由此,我们知道了“瞽”可不是一般的人,更不是什么眼瞎,而是一个研究形而上学的人,一个校正音准的人,一个帝王智囊团的人,一个懂得气象物候的人,一个为朝廷设计礼乐秩序的人。这种人在当时可不多,一般也是世家,而且往往形成了一个阶层。

因此,“瞽子”两字是想说明他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是有根基的,是天文、音律及气象世家,出身很好。这里的“子”不要仅仅理解成儿子的“子”,而应当是“后代”、“传人”的意思。

以上内容就是我当时对“瞽”字的解读,但这样解读只是推论,缺乏实物证据。直到我站在三星堆博物馆的青铜器中时,才突然发现实物证据原来都在那里面堆着。

三星堆文物是1986年才被陆续发现的,其中几百件风格与中原文化完全不同的青铜器具十分引人注目。器形高大,却很灵巧;人物五官十分突出,与肢体不成比例,却非常生动。这些器具中就有很多重点突出眼睛的文物,其中一件高84.5厘米,宽78厘米的大面具被称为“纵目铜面具”,眼球极度夸张,瞳孔部份呈圆柱状向前突出达9厘米。见过这种盲人吗?有为盲人造铜像的吗?那可是铜贵如金、十分稀少的年代啊。这“突目铜面具”并不是在写实,而是与“瞽”字一样在写意。多么生动的一个“瞽”人哦。所以我说此面具应当命名为“青铜瞽人面具”才对。

注意看啊,这尊青铜突目面具的鼻梁上方,还有一个云形饰件。这饰件正是其突出来的眼球所关注的对象。或者说,这正是在表现瞽人对时令气象的研究很深入,具有提前预知的超人能力。

在汉字中,“瞽”之类以突出五官为智者称呼的字并不少见,比如我们所熟悉的圣、贤、道、德等等,还有字义发生改变后我们现在己经不熟悉的嚣、顽等字。

曾经作为智者及帝王尊称的“圣”字,甲骨文写作“   ”。一个“人”字顶着一只大耳朵,一看就知道“圣人”的耳朵好使。后来又在“人”字的背后加了一个“口”字,写着“   ”,意思是背后善于倾听。这种人就可以成王了,所以后来将“圣”字下面的那个“人”字改成了“王”,成了繁体的“聖”。

比圣人的地位低一点点的“贤”,甲骨文写着“   ”。手指大眼睛,意思是:会看事。会看事就可以发财,所以后来在这个字的下面加了一个“贝”字,成了繁体的“賢”。“贝”就是古代的钱。可知“圣”与“贤”是有分工的。圣人为王,管方向。贤人管具体事,抓经济。

“道”字中的首字是表脑袋瓜子好使之义,而德字的甲骨文写作“  ”或“  ”,是眼睛上面一个锐状物“  ”或“十”字符“  ”。其中的锐状物表敏锐之义,“十”字则是甲骨文的“七”字,表春分时白天与黑夜等长之义,也是四个分至日中最生要的春分节的古称。所以德字的本义就是:能敏锐把握季节变化者。

地位至少与圣人平齐,而远高于贤人及老聃的就是“瞽”,还有长四张嘴巴的“嚣”及三星堆文物中那些五官极尽夸张的人物,他们都是智者、人尖子、超人,是些比别人的器官更为灵敏的一些人。

或者说:三星堆青铜人物面具中,那些五官极其夸张的人物,正是我国远古的人尖子:圣人、贤人、瞽人、顽人、嚣人、道人、德人……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从文字学角度看,三星堆文物中那些极其夸张的人物造型,是与中国史前文明一脉相承的,没有任何违和感。

现在问题来了:如果三星堆文物真的是属于史前文明,属于三皇五帝时期,那么我们还可不以把范围进一步缩小,缩小到某个具体的时代,具体的时间段呢?

当然可以,因为三星堆文物中有一只十分罕见的黄金权杖,为我们提供了很关键的信息。

这信息我们下篇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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