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的恐怖经历
(陈年旧文,录之于此。读之再感慨)
最初听到王麻子的名字,还是从二弟嘴里。那时二弟上初三,住校,一天三顿在学校吃,所以常常就与王麻子——其实礼貌的说法应该叫王师傅,但二弟似乎从未这样叫过——打交道。二弟与他简直仇深似海,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老是认为王麻子给他的饭打少了,不够他吃。他也因此争论了几次,没有什么起色。于是二弟在毕业前,从自己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上面画了一把刀,再在刀下面写上一句话:“王麻子,小心狗命。”趁夜黑时,把纸条扔进王麻子的屋里。第二天,王麻子就哆嗦着将纸条送到政教处,连说有人要杀他。政教主任无限精明,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初三学生干的,又看出这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于是,他让初三各科老师收上作业,说是要检查。收上来后,专查谁的本子曾经撕过。一查查到二弟的,不用说,撕的牙齿尚在。与那张恐吓信一对,上下牙无限吻合。结果弟弟在毕业前得了一个处分。王麻子大获全胜,二弟于是更恨王麻子。
我当时听到这个故事哈哈大笑,于是,时不时地萌发想见见那个王麻子的念头。天遂人愿,师范毕业后我就分到了那个学校,于是,一日三餐与王麻子也打起了交道。
最初听别人喊他王麻子长王麻子短的,总以为这仅是因为他姓王的缘故;也许因为他是个做饭的,带有一丝的轻视。可是一见真人,才知这“麻子”叫得一点也不冤枉。好在是个男人,个子不高,脸又黑又瘦,脸上麻子虽多但并不那么碍眼。他见了哪个老师都很客气,和我们这帮年轻老师讲话都有些激动,许多时候都是我们讲他忙不迭地点头并连说“是是”。起初我很不习惯,后来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对学问很敬畏的人,也就由他了。他给我们的饭还够我们吃,不过,听学生讲食堂里的师傅数他吝啬。不过好在再没有类似恐吓信的事件发生。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梦中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了。一看表,四点还不到,再听听外面,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我忙爬起来,揉一把眼睛,趿着拖鞋走出去。在学校厨房前边,围着一堆人,似乎校长也在,还有几个老师在议论纷纷,其实隐约听到有人说:“杀人啊,杀人啊……”我吓了一跳,忙跑过去,只见人群中间却是王师傅。他浑身发抖,不住地哆嗦,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我要死了,要死了……”校长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大声说:“别急别急,你还在这儿呢,没死没死。”
王师傅下意识地接过话说:“快死了,快死了……”眼里还满是恐惧。
问旁边的老师,才知道,原来刚才有两个贼橇开厨房窗子,溜进与厨房相通的总务处,本想在抽屉里偷到一些钱,没找到,便摁住这夜值班而正在熟睡的王师傅。王师傅惊醒后就发现一把明晃晃的刀在黑暗中闪光。
他还在那儿哆哆嗦嗦重复刚才的话:“他们找我要钱,我……我说没有;他们不信,就拿刀,拿刀放在我这儿……”他用手指指脖子右侧,那儿还有一丝血痕,“我说,我说,钱,李主任拿回去了……他们就说,说我要是说假话就杀了我,就用刀割我的脖子……我吓死过去了……醒来了,他们不见了……我还以为我死了呢……我翻翻席子,钱还在里面……”
校长给了王师傅以最大热情的安慰,还在校会上表扬了他宁可牺牲生命也要保护集体财产的献身精神。最后还让王师傅站起来亮亮相,让我们鼓掌。那个时候王师傅真的像个英雄模样,脸上的黑点个个闪光,像一枚枚的勋章。
贼最终也没能查出来。我再见到王师傅时也不由地多了份敬佩。
由于会写两个字,我常常被乡政府抽去写标语。总是骑着自行车,在本乡四处逛荡。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封闭得很严的石灰桶,前面包里装着一壶水,一把刷子,还有一张政府官员拟定的标语,见到有适合写字的地方,就刷上一条,诸如:“该扎不扎,抄房扒家;该流不流,牵猪赶牛”、“该扎不扎,株连八家;该流不流,株连九族”等等字样。这个星期天,我没去练书法,而是随着计生办吴主任带的一帮人一起下队,去检查某村的计划生育工作。
说来也巧,王师傅就在这个村,而我们就坐在他家院子里休息。我们准备喝完水后就去对不远处的那家钉子户采取强制措施。
王师傅在吴主任旁边站着,不时地跟我们倒水。吴主任穿着背心短裤,大腹便便,仰躺在竹椅上,不停在给我们讲着有关女人的笑话,也偶尔扭过头去取笑一下王师傅。王师傅则是呵呵地,连连点头说“是”。
这时,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年轻女子从屋里出来,闪了一下,又进去了。吴主任瞥着她的背影,斜着脸看着王师傅,问:“你媳妇?”
“是的,是的……”王师傅忙说。
“我记得你有一个孙子……”
“是的,是的……”
“你有了一个孙子,怎么她肚子里又有一个啊?”吴主任一下子严肃起来。
我们都笑了。这个计生办主任,犯有职业病,走到哪儿,先看女人,再看女人的肚子。唉,拿老实巴交的王师傅开玩笑,对我来说有些于心不忍。
“没……没有啊……她肚子里没有啊……”王师傅急了,忙说。
“她肚子里有没有,你怎么知道?”吴主任还是板着脸,声音很严厉。
我们都在暗笑,心里骂道:“这个老不正经!”
“啊,是的,是的,我不知道……”王师傅忙解释说。
“这种事怎么能瞒得过我?我是干什么吃饭的?告诉我,几个月了?”吴主任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觉得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也有些不安。
“没有……真的没有啊……”王师傅脸色有色惨白,想辩解,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哼,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最少有五个月了!”吴主任非常肯定地说。
“没……没有,只有……只有……只有三个月……”王师傅居然承认了!
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大惊失色!我们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吴主任,心中充满了敬畏!一个女子的一闪我们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是真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是带有诈的意味?我们无从知道。
但我们知道,王师傅的麻烦来了。
第二天,听说王师傅儿子和他媳妇跑了,跑到南方去了。听人说,早上,还见他们将儿子送到外婆家,两个人就往镇上走。人们都以为他们要去医院流产。可是,他们坐上汽车跑到市里又坐上火车跑了。
家里就扔下王师傅了。
人走了,帐不能走。王师傅没管好媳妇的肚子,先罚款三千元钱。没钱,就去家搬东西。在赶猪的路上,我不停地骂着他儿子:不就是个流产吗?在这个社会算什么事呢?你们跑了倒好,害得你老子替你们顶罪,你们的良心哪去了?
王师傅猪卖了,电视也被搬走了,仍不够罚款的钱。过几天,计生办再去他家算帐的时候,只见他家木门上一把铁锁,房顶上黑黑的椽子还裸露着——那是上次赶猪时吴主任指挥下的杰作——再也找不到人。一打听,原来王师傅于前一天晚上也坐上南下的火车去追随他的儿子儿媳去了。
我从此没有听过王师傅的消息。有时下队,还能见到那三间日益破败的房子,仿佛一下眼泪哭干的老人默默地忍受着风雨的摧残。
老王,但愿你在异乡过的好。但愿你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恐怖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