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齐敏》（18）

齐敏在学校门口等小志放学，还有一些奶奶爷爷们也在等孩子，认识的人一边等，一边聚在一起说自家的孩子爱不爱吃饭，会不会去打游戏，齐敏站在他们旁边，心不在焉的听他们说话，隔一会儿朝校门看看。

学校里面渐渐传出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吵，然后就看到小孩子们背着书包从教室里涌出来，镇上人少，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大孩子小孩子一起出来，奔到门口，跟着自家的大人走了，或者自个儿往家走。齐敏伸长脖子看，一个个孩子从身边过去了，人稀疏起来，她看到小志提着书包，和一个同学说说笑笑的走在后面。

小志走到校门口，看到她，就和同学挥手再见，走到她旁边，眼睛眉毛拧到一起，“妈！我不是不要你来接我嘛！我都这么大了，我自己能走回家。”

齐敏接过他的书包，对和自己一样高的儿子说：“路上有车，你喜欢玩，一不注意就跑到路上了，危险！”

齐敏坐上电瓶车，把小志的书包搁在两腿间，“上来吧。“

小志慢腾腾的坐到她后面，“你老把我当小孩。明天不要来接我了。“

齐敏笑：“你不就是小孩嘛。”

离开学校大门口，齐敏骑到岔路口，往西拐个弯，继续骑。

小志撅着嘴坐在她后面，突然感觉好像有人在看他，转过头看，旁边一辆白色的车开的很慢，和他们并行，车窗落下来，开车的是个男人，在往他们瞧。

小志戳戳齐敏的腰，往白色的车指：“妈，那是谁啊？”

“嗯?”齐敏微偏过头，眼睛往旁边瞄，一看，心里陡然一惊，手里没管好车龙头，车子猛地歪向路沿。小志喊：”妈！“从车上跳下来。齐敏急忙一只脚踏住地，转回龙头，脸色发白。

那辆车开到他们前面，停下来，里面的男人打开车门，走下车。

男人个子很高，穿着一件条纹T恤，黑色皮腰带束住了鼓起的肚子，他脸上带着笑走过来。

“齐敏，真是你呀。“

齐敏木着脸，没有回答。

“好多年没见了。这是你儿子?”男人指一下小志，问齐敏。

齐敏点点头。

小志好奇的看着男人和妈妈。

“我这些年在宁波做生意。那是我车子。”男人又指了一下车：”老家房子拆迁，回来办手续。“

齐敏抬眼看他，好几年没见过杨兆光了。他脸上红光满面，身上一股烟酒味，也许刚从什么酒席回来。他比以前胖多了，腮帮子垂着肉，眼泡肿了，但眉眼间还有那股痞气，他俯视着她，嘴角挂着笑。

齐敏心里遏制不住一阵厌恶，她真想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齐敏感觉到小志在看她，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表情，冷淡的答了声:“哦。”她坐上车，招呼小志：“上来。我们走。”

杨兆光看她冷漠的反应，咧嘴笑笑：“我们也是老朋友了。好久没见，看到你，就跟你打个招呼。”他打量着齐敏，心里想她也三十几了，身材还是苗条的，但是脸黄了，没有年轻时候白嫩，穿的怎么这么土气，还不如镇上其他的女人。他这么打量着，更觉得自己跟这些留在老家的人不一样，过去让他动心做梦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而自己是混出来了，比从前有钱有气派，他挺胸凸肚的堵在齐敏面前，其实也没什么话说，又站着不走，觉得这种感觉特别好。

齐敏说：“我不是你朋友。”她说着，推起电动车。

杨兆光摊摊手：“哎呦，这么多年还气啊，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咂了一下嘴，抬起下巴，做出潇洒的表情：“给你赔个礼！不要生气嘛。要是家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跟我说！“

小志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不喜欢面前这个得意油滑的男人，小志看出来妈妈心里有火，他知道每次妈妈嘴抿紧了，耳朵发红，就是很生气了。他瞪一下这个男人，跨上妈妈的电动车，说：“妈，我们回去了，奶奶等我们吃饭呢。“

杨兆光瞅瞅小志：“这个孩子是程俊生的？长的像他爸。“

齐敏不再理他，等小志坐稳了，开起电动车，绕过杨兆光走了。

小志手抓住妈妈腰侧的衣服，他看不到妈妈的表情，但他觉得妈妈的后背僵硬的紧绷着。

杨兆光受了冷待，觉得齐敏真是个小心眼的乡下女人，不大方，到现在还不肯跟自己说话，他扫视了一下四周冷清的店面，甩甩车钥匙，晃到自己车旁，上去发动车子，踩着油门，呼地超过齐敏和小志。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齐敏越来越缩小的身影，再歪头照照自己，轻声哼起了小曲。

齐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骑回家的，到了家门口，她对小志说：“今天碰到那个人，你不要跟爷爷、奶奶、爸爸说。”

她看着小志，小志点点头。

他先进了门，回头看，妈妈在停电动车，低着头，脚踢了三下电动车支架，才把支架放下来，然后慢腾腾的停好车。

齐敏妈听到他回来了，给他下了碗面条先垫肚子，他吃完面，把作业拿出来写。齐敏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欣慰的说：“我们小志真懂事，一回家就做作业。”她伸手摸摸他的头，“等你考上大学，。。”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考上大学，孙子会过上什么日子，就说：“等你考上大学，做个城里人，再结婚生孩子，奶奶这辈子就满足了。”

小志不耐烦的说：“奶奶啊，你老是这么说，我都听够了。”

“好，奶奶不说了。你做作业。“

到晚上的时候，小志都忘了白天碰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不过吃晚饭时，妈妈几乎没说话，只是慢腾腾的一口一口吃饭，很费劲的咽下去，他就又想起来了。奶奶和爷爷还是像平常一样说点家里街上的事情，他不明白他们怎么看不出来妈妈和平时不一样。他一会儿看看妈妈，想问她，又忍住了。

俊生第一个吃好了，屁股在凳子上蹭两下，问小志：“作业都做了？“

小志知道他爸就随口问问，他又不懂自己的作业：“早就做好了。“

俊生站起来，齐敏说：“你去哪儿？“

“我去陈功那儿玩玩。“

“哪个陈功？“

“就是小云她前夫。他回来了。“

齐敏惊讶的问：“他不在上海啦?“

“他现在混的不丑，把原来的三间房推了盖新楼房，里面铺上大理石地砖，还装了洗手间，好呢！“

“他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也没结婚，但是有钱，肯定有女人愿意跟他。“俊生说到最后，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

“小云说他没本事，现在赚到钱了？“齐敏妈好奇的问。

“什么赚到钱？！就是在外面学的赌钱花样，回来在家里开赌场。“齐敏爸嫌弃的说。

俊生觉得有点难堪，解释说：“我就是到他那里看看。他是熟人嘛，大家都认识。“

“你们打牌的不都是互相认识的？你输钱的时候，他们有没有说不要啊?”

“我就是看看，就是看看。“俊生含糊不清的说，边说边转身走。

“你不要走，我们商量一下小志上初中的事。”齐敏出声留住他。

俊生垮着脸坐下来：“我们镇只有一个初中，有什么好商量的。”

“我想让小志到县里去上。我打听过了，县里外国语中学收乡镇孩子，不用在县里有房子，过了分数线就能上，那个外国语学校老师都是正规大学毕业的，校长是从外面名牌学校招来的。我打电话问红云，她家小超子就准备上外国语学校。“

小志竖起了耳朵。

齐敏妈问：“到县里上学，每天来回花不少时间，让小志住校啊？”她说着觉得特别舍不得小志：”他还小，等高中再去县里上吧。“

“等高中就晚了，在我们镇上这个烂初中上三年小志就耽误了。我们先到县里租房子住。”

齐敏爸捂着嘴咳了一阵，齐敏妈赶快给他倒了一杯水喝，他接过来喝了几口，把咳嗽压下去了，他在心里算了算，“也行，孩子上学重要。我跟俊生去厂里上班，早点起来就行了。“

俊生看看齐敏，又看看小志：“那个外国语学校要不要收学费啊？“

齐敏说：“好学校就要收学费。一年一万八。“

俊生吓了一跳：“啊！三年初中六万，再租房子！哪个上的起啊？！“

齐敏说：“你跟我爸都上班，一个月加起来也四千多，我在家做手工活，还有家里这个店，虽然没什么生意，一年也能挣些个钱，小志上学的钱我们出的起。“

俊生急忙给她算:”现在环保老来查化工厂，一查就好几天关门，扣工资。再说，我们又不是不吃不喝不穿衣裳不用钱了，小志才上初中，以后还要上高中。那个外国语学校能保证他考上大学吗？就算考上了，还要交大学学费。“他一口气说完，又看看齐敏爸妈：“爸妈他们年纪也大了，万一生病，也要用钱。”

齐敏妈瞪他一眼：“你不要咒我们，我们身体都很好！”

“妈，我就是说万一嘛。“

齐敏看着俊生：“咦?你现在算的很清楚啊，那你以后不要赌了，把钱都省下来养家。”

俊生两手握在膝盖上，嘴里嘟囔：“我们大人也要过啊，不能把钱都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齐敏气的笑起来:“这个孩子是你的儿子，你挣的钱全花在他身上也不为过。孩子现在小，他的一辈子怎么样，就靠我们大人现在培养。你不把他放在心上，将来不要后悔！“她说着，搁在桌子上的手轻微发抖。

小志坐在她旁边，看到她在桌子下面的那只手揪住了裤子。小志说：“我不要到县里上学。我就在镇里上。”他说完了，又觉得很委屈，涨红了脸。

齐敏妈赶紧说：“小志，县里学校好，到县里上。奶奶还有钱，爷爷工资都存在奶奶这边，给你交学费。“

俊生站起来说：“奶奶有钱就好。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说的你们也听不进去。“他连忙遛出去了。

齐敏呆坐在桌前，过了半天，挣扎起力气，站起来收拾碗筷。

她妈安慰她：“不要生气，你爸这几年工资省了不少下来，我都存在银行呢，小志学费交的起。”

齐敏手里端着碗盘，低声说：“我气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转身去厨房了。

齐敏爸叹口气，对小志说：“你好好考，考上外国语学校，你妈陪你住到县里上学。”

“你们不去吗？”小志急忙问。

“我们不去了。你也大了，你妈能照顾你，一家人都住到县里，花费大。反正到县里也有公交车，爷爷奶奶想你了，就坐公交车去看你，你星期天也可以回来。”

小志点点头。

夜里，齐敏睡不着，听着外面青蛙和虫子一阵阵的叫，电风扇在床尾嗡嗡的转来转去。她翻来翻去，身上出汗，底下的凉席都变温了，更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戴上假肢，走出房门，外面院子里静悄悄的，天上挂着大月亮，幽白的光照在院子里，泡桐树和葡萄架一处儿浅一处儿深，齐敏站在小志房间门口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孩子睡得香呢。

她进了一楼房间，打开灯，趴在角落的小虎子站起来了，摇头摆尾的小跑过来。

齐敏又打开电风扇，点了一盘蚊香，坐在缝纫机前开始做手工，小虎子见她不理自己，无聊的在她脚边趴下了，尾巴左一甩右一甩。

过了会儿，小虎子站起来，跑到门边上，汪汪叫。

“别叫！把小志吵醒了。”齐敏小声喝住它。

小虎子听懂了，不叫了。齐敏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一个是俊生的声音。

俊生打开门，对着另一个人说：“进来喝杯茶。”

“太晚了，下次吧。”那个人说，“啊呦，齐敏在等你呢。”

齐敏抬头看，那个人是陈功，也是长胖了，剃了个奇怪的发型，头顶的头发一点点短，耳朵边干脆剃光了，手指间夹根烟，不知道他怎么半夜来干嘛。

俊生没想到齐敏还没睡，在做手工，问齐敏：“真等我呢？”他声音里一股高兴劲儿，估计是难得的赢钱了。

陈功跟着走过来，“齐敏，好多年没见啊。”他眼睛快速在齐敏身上溜了一圈，把齐敏露出来的白肩膀和薄睡衣下的胸脯盯了几下。

齐敏不情不愿的站起来，招呼他：“是啊。你回老家啦。”

“叶落归根。”陈功文绉绉的说：“还是老家好，人都熟悉，好办事。”

他看看眼前的齐敏，灯光偏黄，照她的眉毛和眼睫毛上，显得眼睛黑幽幽的，两边锁骨各落着一汪阴影。他想这个女人三十几岁，发型打扮都变了，脸比以前松了，但是还是那么好看。

他拍拍俊生的肩膀：“你有福气啊，有个好老婆，我真羡慕你。”

俊生嘿嘿笑：“你还羡慕我？！你要找女人，愿意的女人多呢。”

齐敏厌恶他们调笑的样子，就捂嘴打了个哈欠：“太晚了，陈功，下次来我家坐坐。”

陈功知趣的说：“是的，是的，不影响你们休息。我走了。”

俊生送他出去，看着他上了一辆红色的轿车，从车窗里朝自己挥挥手，轰隆开走了。俊生回转身，关上门。

“我今天赢了两千块！”俊生抱住齐敏，声音乐的都发抖了。

“真的假的？“

“还能骗你啊？给你一千！你不要烦小志学费了，我打几次牌就给你赢回来了！“俊生从口袋里数出一把钱给她。

齐敏愣愣的接过来，她握着这把钱，突然感觉害怕了：“你怎么赌这么大？你不是就赌个一百二百的吗？“

俊生搂着她：“你放心吧。我本来不想赌的，陈功看我是老朋友，教我跟着他下注，就给我点钱赚赚。他那边都是大老板在赌，一晚上几万输赢。我就是想跟他们赌，也没有那个本钱赌。“

他咂咂嘴，“这个陈功真是混出来了，以前哪个看得起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又摇摇头，”以前你们家是镇上数得上的人家，现在他们这些混混都出去混出名堂了。反而是我们这些辛辛苦苦的老实人，唉，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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