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全意 （5）
全心全意 （5）
来的人从房屋尽头处的黑暗中走来，轮廓高而瘦，脚步迅速，但落地很重，一步下去，地板发出嘎吱的声音，房间里沉闷的空气似乎也摇晃了一下。
全意的心也跟着震动起来，在她胸腔里砰砰跳动。
那人微昂着头，几步走进厅里，身形显露在厅里的微光中，面容冷峻。
全意不由得站起身。
他走到她面前：“你是王全意，王全心的妹妹？“
全意点头。
他挑挑浓眉，打量全意一番，然后坐下来，示意她也坐。
全意惊讶他的年轻，心里忐忑，坐了下来。
他问：“你也是做基因遗传这一行吗？”
全意回答：“不是，我专业是神经科学。”
他讽刺的笑：“你是不是也为那些大人物服务？让他们神经麻木的压迫同类?”
他手臂交叉在胸前，两腿随意的伸开，裤子在膝盖处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削瘦的骨节。
全意不自在的转眼，防备的回答：“我只是学生，没有名气，而且我也不会做伤害别人的研究。“
“是吗？你姐姐十七岁就名扬天下了，B城贫民窟三百万人迁徙，只为了她要开辟繁殖犀牛的草原。”
全意忍住紧张，想化解他对全心的敌意，向他解释：“全心一个人做不到这些，她只是想研究古生物复活，有财力和权力推倒一座城的不是她。科学只是一个工具，运用的人决定了结果的善恶。”
他向前俯身，盯住全意的双眼：”她本来可以选择不合作，但是她没有，她以我们的生存为代价去复活那些野兽。“
全意不习惯这样和人对视，尽力迫使自己不要胆怯。她微弱的抗议:”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也许不合作的代价超过全心能承受的底线。”
他蔑笑:”你们这么惧怕掉出精英人物的阶层吗？不惜踩着同类的身体往上爬。“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唰“的一声拉开窗帘，“你看看外面。”
窗外，雷雨将至，天色暗沉，对面楼房的斑驳墙面上一条曲折的裂痕，裂缝中藏着阴影，墙面昏黄，几个手持枪械的年轻人守护在那里，他们看到这边动静，发觉他站在窗前，脸上都露出热切的笑容，挥手向他致意。全意能看出他们和外界年轻人外表的不同，他们皮肤略显黯淡粗糙，五官和牙齿因为从小缺乏细致检查和养护而不够整齐俊秀，身架也不够强健，发型穿着都与流行脱节，不过这一刻他们脸上神采飞扬，分外生动。
他向他们挥挥手，然后回头看全意：“他们和你们一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你们叫我们低智人，好像我们只是虫蚁。”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到“虫蚁”两个字时，带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痛意。
天光越来越暗，雷声隐隐，突然，一道闪电在空气中迸裂，一瞬间照亮他的脸庞，在电光中他的脸色苍白，五官鲜明如画。
紧接着，雷声由远及近，从屋顶轰隆滚过。
雷声从上而下，猛力捶打到全意的心脏。从进入这间房子，全意就难以自抑的紧张，而男人的质问让全意心底对母亲的愧疚和对自己的厌弃又一次泛滥上来。和今天见到的人们一样，母亲不也是所谓的低智人的一员吗？自己阅读母亲笔记后如此轻易的不再羞愧，是不是认为母亲的生命轻如虫蚁吗？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快的接受母亲的自我牺牲？
人类几十万年生存历史，斗天斗地斗自己，“强者存活”的理念已经嵌入人类的集体意识中，到现在，精英和低智人两个种群泾渭分明，低智人是落后愚蠢的代名词，精英阶层主导社会发展已被视为理所当然。如同人类历史中的任何社会，得到利益的人不会去拷问自己，只会加倍维护自己的地位，失去利益的人无从发声，或者盲目的抓住一点希望挣扎，而处在上层阶级边缘的人唯恐掉队，只有努力竞争再竞争，没有人能够对抗非理性的制度和已经畸形的社会，现存的制度除非出现不得不变的危机，只会一步步强化。就连全意自己知道母亲的遭遇后，也没有想过要抗议母亲经受的不人道实验，也没有去追究究竟谁应该对母亲的不幸负责。她更多的是悲伤自己无能为力，恐惧自己无从生存。
全意不安的想：原来我是这样自私弱懦的人。
她突然觉得退缩，她凭着一股因为母亲而迁移到全心身上的爱意而来到A城，觉得自己可以为全心做些什么。但现在她觉得外界滚滚巨流，她徒然举起螳臂，不过是不自量力。而且，全心冷淡，她却执意示好，她对全心的关怀多少是出自姐妹之情，多少是想证明自己是个好人，缓解自己对母亲牺牲的不安呢？
全意想到这里，一直撑着她到A城来的那股气力松懈了下去，背不禁垮了下来。
男人没有逼她回应，只是沉默的站在窗前，看向外面。
雷声一阵紧接一阵，撼动这栋旧屋，雨点落下来，重重地敲打窗户，湿气从窗缝里渗入， 缠绕着人。大雨如注，屋里越来越暗，家具物品在昏暗中模糊了棱角。只有在闪电倏然鞭打这陈旧世界时，才有一刹那炫目的光明。
全意手指无意识的抠着沙发表面粗糙的花纹，心乱如麻。
男人从窗外调转视线，走过来，“来吧，去看你姐姐。“
全意站起来，努力端平肩膀，跟随在他身后。
他们穿过厅，从一道小门出了楼，风裹着雨灌注下来，冰凉的浇在头上身上，全意不停的抹去脸上的雨水，踉跄着脚步跟着男人。
他们绕过几所房子，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屋子面前，屋子非常小，大概是从前的旧车库，男人推门进去，全意随后，屋里一股霉湿的气味，没有灯，很黑，全意几乎跌倒。
男人回头说:”注意脚下。“
一条阶梯向幽深的地下伸展，男人走在前面，全意在阶梯口，看到他后背平直的线条随着他的脚步一顿一顿的坠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这个场面似乎曾经出现过：黑暗的阶梯，在前面走的人，自己站在上面徘徊，但是全意确定自己没有来过这里，是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印象呢？
男人已经走到阶梯尽头，她来不及细想，跟着走了下去。
底下有一道厚重的门，男人几下操作，门打开了，里面的光线涌了出来，照亮全意脚下粗糙的阶梯。
地下室很大，屋顶悬挂着四盏照明灯，靠大门边有两个守卫，在地下室另一头有几个小房间，地下室里空气阴冷，加上通风不好，霉味更重，水泥墙上还有渗水的痕迹。全意觉得刚才那种幻觉又回来了，阴湿的气味和惨白的灯光像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一样，似曾相识，却说不出在哪儿经历过。
男人和守卫打了招呼，打开一扇门，对全意说：“她在里面。”
全意停住了脚步，犹豫不决。
男人以为她顾忌他，转身走开。
全意走进房间。
她看到全心，全心靠在一张简单的板床上，听到声音，正转过脸来。
全心比在上次新闻中的憔悴模样要干净整齐的多，她两腿自在的伸在床上，像是适应了囚禁的生活。见到全意，她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会到这里？”
全意看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惶然焦急，更觉得自己对全心的姐妹情是自以为是，她站在门口，几乎有点手足无措，勉强笑笑，走到全心跟前，坐到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开口问：“你还好吗?我在新闻里看到你被劫持，很紧张，怕你出事，政府派人找到我，说暴乱的人允许人质亲属进A城，我就来了。”
全心点头：“谢谢你！我没事。”
全意原本期待要安慰全心，坐到全心面前才发现即使她沦为人质，也比自己镇定自信，根本不需要安抚。全意只好跟着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说的太干巴，又补充：“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全心淡淡的笑：”没怎么样，他们又能做什么，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全意有点紧张地看看门外，告诉全心：“现在全国都乱了，各个贫民区都在暴动，情况很糟糕。”
全心问她：“你觉得政府镇压不了暴乱吗？”
全意想起媒体上的评论，贫民窟根本不是政府的敌手，即使有人给他们输送武器，但是临时拼凑的武装怎么敌得过倾国之力的精锐部队，只不过顾忌人质还没有解救出来，也还不敢公然大规模的灭绝贫民，但是暴乱持续下去，谁又说的准呢？舆论原来偶尔还对低智人有同情的言论，但是媒体上不断曝出低智人在叛乱中宣泄暴力的情景，人们愕然的发现那些平素麻木的面孔竟然露出那样狰狞的可怖表情，不禁不寒而栗了，已经有一些观点强硬的媒体在催促政府采取霹雳手段了。
全意提醒全心：”不管怎样，你现在还在他们手里，还是小心为好。“
全心不置可否，接着问她：”政府找你的人对你怎么说的？“
全意放低声音：”那个人让我告诉你，不要和暴乱的人合作，否则会受到审判。“
全心听了，没有说话。
全意忍不住好奇，问她:”为什么他会那么说？难道贫民窟也有兴趣复合古生物吗？”
全心把一只手垫到脑袋后，靠着墙，看她。全意觉得自己问错了，刚才那个男人明显憎恶全心做的研究，怎么会让 她再做同样的事情呢。
地下室的天花板很高，房间没有隔到顶，照明灯在全心房间外面，灯光从高处越过房间的隔墙斜射到全心脸上，在她的眉骨下和下颌处留下影子，五官显得很柔和，她不说话的样子很安静，神情也没有上次分手时的怨恨，全意又觉得她很像母亲了。母亲温柔的神情浮现出来，全意忍不住放软了声音:”我乱猜的，你不用告诉我研究机密。全心，等我回去，我会请求政府答应他们的条件。我再求求这里的头领，我觉得他不是暴戾的人，也许他会同意放了你。“
全心弯了弯嘴角，”我没想到你这样幼稚。“
全意愣了一下，脸红起来。
全心问:”带你来看我的人没让你劝我和他们合作么？”
全意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全心仰起头，视线看着空虚处，想了想。“看来是个明白人。”
她看全意茫然的样子，向她解释：“这次暴乱一定是有人从外部支持，否则低智人破解不了机器警察的控制系统，如果他们能有这样的能力，早就暴乱了。”
全意说：“也许他们中间有人很聪明，自学成才。”
全心冷笑：”现代科技这样精深复杂，要学习，好的导师、先进的设备和昂贵的材料缺一不可，怎么自学？机器警察的控制系统更是政府防范保护的重点，你以为是小朋友的自行车，按照说明书就可以拆卸吗?如果这样简单，你母亲为什么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让你上大学？教育就是分割阶层的护城河，人人都成了精英，每个人分到的资源就少了，谁愿意和低智人分享花园住宅，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和低智人的孩子一起上学？谁又会提供资源帮助低智人学习？你来的路上可能也看到了，这里的小学都不剩几所了。”
她继续推理：”为什么有人要支持贫民窟暴乱？不会是出于同情心，这些年政府对低智人的管治越来越严，从来没有人跳出来反对，如果要改善他们的处境，让他们凭着一点武器暴乱是最差的方法，只会让大众更加厌恶低智人，让政府有借口采取更严苛的手段。支持暴乱的人不过想借这次契机谋取自己的利益罢了。“
全意不明白：”可是我们拥有的实在已经太多了，我看到这里的人连基本的住房和教育都没有，在外面那么多人住在巨大的庄园里，还有什么可争抢的呢？“
全心回答：”人的欲望有尽头吗？有了庄园，还会想整座山脉，有了山脉，还会想拥有整个国家，有了国家，还想拥有整个星球。“
”可是拥有这么多，身边没有同类，又多么孤单。“全意低声说。
”呵呵，怎么会孤单？权力就是最好的情人。而且永远会有人匍匐脚下，称颂赞美。你看那些出名的文人，写的文章一片风花雪月，正是大人们要的文化消费品。我实验室的赞助人还赞助复兴古典诗学呢。“
全意听到她这样说，禁不住问：“你这样明白，为什么还要为他们复活古生物，为他们造象牙塔？”
全心看着她：”不是象牙塔，是诺亚方舟，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分裂，会由极少一部分人掌握整个国家甚至整个星球，登上这个诺亚方舟的人会是贵族，登不上的会变成奴隶，甚至奴隶都不如，因为贵族们有足够的机器人供他们驱使。“
全意觉得她言过其实：”科技在进步，总要有人去学习、去创造新的事物，世界如果大部分人都是奴隶，没有文化，剩下的少数贵族只依靠自己进化，最终不也要灭绝吗？“
”如果贵族们进化的速度超出你的想象呢？如果贵族不需要众多人口就可以自己发展科技和文化呢？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年能够通过选拔的人数逐年降低，甚至能够进入大学的人数比例也在下降，但是顶层精英的孩子们无一例外的总是通过选拔。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一个贵族阶层在形成，他们不仅遗传财富，还能传承智商和头脑。”
全意想到自己面临的选拔，“选拔的标准是客观的，只要有天赋，够努力，总有人可以突破阶层限制，世界就不会只有贵族才能生存。至少这还是公平的。”
“公平？”全心打断她，“我告诉你，根本没有公平可言，你以为精英的孩子就一定智商超群吗？ 不是的，智商遗传的可能性只有50%，但是头脑是可塑的，大脑芯片技术可以提高头脑记忆、反应速度和思维深度，防止大脑老化，但是谁能负担昂贵的大脑芯片手术呢？那需要一个顶级专家团队量身定做，长期跟踪，反复更新换代。只有贵族才负担的起。”
“不可能！大脑芯片被黑客攻击的风险太大，和人体基因改良工程一样，早就被废止了。”全意很惊讶。
”人体基因改良叫停是因为生物学家始终无法克服基因单一化带来的疾病风险，但是大脑芯片的技术一直在实验中改进，而且比改良基因更加立竿见影，只要有充份的保密和足够的回报，总有人去做这个手术，而且做的人不在少数。”。
全意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表情，突然醒悟：“难道这就是你做的秘密研究？”
全心只是看她，没有否认。
全意被这个秘密震惊了，很多年前发生过黑客攻击大脑芯片导致死亡的案件，引起漫天舆论，导致政府禁止大脑芯片的研究，谁知道顶级精英们一直在以身试法。
地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男人站在门口，冷冷的问：“王全心，这就是他们让我抓住你的原因吗？”